章八 女子本慧,第一节
“那日木棉花落地,冷雾里照进了阳光,
黑尾鸱在海上盘旋,波浪拍打在怪石上,
远方而来的船只,满面忧愁的人们,
倚在船舱里说着异世界的话,
冲高的海浪没过这疲惫不堪的船只,
却掩不住他们眼中的坚定,
我突生念想,想去看看这些人所在的世界,
这里的生活一成不变,昨日与今日与明日都是同一模样,
我突生念想,想去看看阳光照耀的地方,
坚定的眼神,和灿烂的笑容,
这都是让我心动的地方,
……
……”
夏日酷热,小小的天井里却是凉爽,几个女孩儿围绕着立在树荫下的秋千架旁,推搡着说着话,有人荡起秋千唱着琉州的歌谣;秋千架上一寸寸绕着蓝色的牵牛花,小小的花朵儿立在高架上昂着头,似一个个骄傲的小姑娘般。女孩们喜欢唱歌,她们的嗓音还没有经历变声,清脆明亮犹如黄鹂声,顺着女孩的裙裾飞扬至半空中,又忽地落下地来。
何老慈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孩子们,别闹了,快过来见过弘道君。”
女孩们见到大父身旁站着的陌生人,哄笑着侧身避向里屋,步子轻快,裙角窸窣,独留坐在秋千上的蓝衣女孩儿于半空中。蓝衣女孩不知道身后来了陌生人,好不容易稳住秋千停下来,想要笑骂姐妹们几句,却见到大父身后站着的陌生男子,白面剑眉,风度潇洒,她忙拾起花蔓下的桃花扇挡住面容,折身去追她的同伴。
“哎,真是不知礼数,让弘道君见笑了。”何老扶着长须,摇头笑道。
被称为弘道君的中年人第一次见到这样爱笑的女孩儿,不禁再瞧去。
“方才那人是什么人呐?大父怎亲自去接待?”蓝衣女孩追上同伴,半是害羞半是好奇地问道。
“阿耀,你还不知吗?这是木府的弘道君,专程来为我们公主主持公道的。”女孩们叽叽喳喳,“你们说那巴国君不仁,该是天子主持公道才对,退一步也还有神台,木府来做什么?”
“会不会是来接瑶姬的啊?”
“瑶姬?”阿耀一时不能理解[CX1],她记得三月底随朴师傅、任师傅前往码头接应政治避难的纪国义士,瑶姬也在义士中,那时她孕月将足,面色浮白地被一个老仆从扶着,一下船便晕了过去。“可朴师傅说瑶姬是受国内政治迫害才逃来陈国的,既受迫害,怎么可能回木府?”
小姐妹们白了她一眼,道:“明面上是这样说啦,谁不知道瑶姬与府君是结发夫妻,感情深厚,木府刚成立肯定容不得异己闹事,但瑶姬保护前朝义士就表明了府君的态度:我是愿意收容你们的,你们也不要闹了。”
“可这样就说不通了,既然保护前朝义士是府君授意,瑶姬为何还会被迫逃亡?”阿耀更疑惑了。
“这是嬷嬷和我们说的,你想不通就问嬷嬷去。”小姐妹也哽住了,但她想不通就不想了,“不管怎样,现在孩子也降生了,就算瑶姬真的叛国,府君也不能看着不管啊,那可是他的嫡长女,以后要继承木府的。”
“那也只是孩子会被接回去,瑶姬会怎么样?”
“只要孩子在,瑶姬就会是木府夫人,这一点不会变。”有年长的姐姐注意到阿耀的担忧,安抚道,“你还小,等你再长大一些就会明白子嗣对女子地位的重要性了。就像长公主,巴伯宠妾没了边际还是得敬长公主为夫人,因为长公主育有两位公子,名正言顺地继承他巴国的爵位。若不是这次巴伯受了奸人迷惑,定是不会……”
善治十二年,巴国河源官献其女娆姬给巴伯为妾室;娆姬善舞,巴伯特意为娆姬建造了一座宫殿,称为娃娃宫,大殿以薄水缸为地基,踩踏在上面,清音脆响;又命令乐师为娆姬作曲,编纂舞蹈;娆姬每日在大殿上跳舞,如舞于竹林,舞于水间,舞姿优美,清音缭绕,巴伯每日流连于娃娃宫,醉生梦死。
巴国夫人是陈国长公主,温柔娴淑,知世明理,乃天子为巴伯所选之妻。当年巴伯与陈夫人成亲,巴伯欢喜陈夫人美貌,立下誓言,一日巴伯为伯爵,陈夫人一日为伯爵夫人,天地作证,夫妻情谊不改。不久,陈夫人为巴伯生两子,长子为世子。
不料才十年,巴伯纳娆姬,便忘却了当日誓言。娆姬生公子姚,巴伯为讨美人欢心,公子姚不及周岁,便赏赐封地千里;娆姬仍是不满,每日在巴伯身边叹气,巴伯问她为何如此,娆姬不答,直至一日,才向巴伯哭泣,道:“公子姚现如今权势威赫太过,虽说宗室皆知其是伯爵最爱之子,不敢不敬,可是,妾听家人说,宗室对公子姚不满周岁便有封地极为不满,认为公子姚抢了世子风头,妾不敢指责各位宗室大臣,只担心世子也如此想,君上若是疼惜我们母子,还愿君上除了给公子姚的封国,解了世子忧心。”
巴伯冷笑,道:“世子不过十岁,岂懂这些事?怕不是世子,而是夫人吧。”
巴伯不听陈夫人解释,强把陈夫人送回陈国。世子失去母亲,日日哭泣,内侍为解世子忧心,特意带世子前往陈国求见陈夫人,却不料在陈国溺水而亡,娆姬又命人在宫中散播谣言,传世子之死乃是陈夫人报复巴伯所为。巴伯在罗思硁狩猎,听闻传言,恨道:“朕除你夫人之位,尔竟敢杀子报复朕,害朕丧子,国丧世子,朕不除你岂为伯爵?”遂连夜回宫,于葬礼上一箭射杀陈夫人。
巴伯一月之间废夫人,丧世子,而后改立娆姬为夫人、公子姚为世子。废后立储,乃国之大事,巴伯行事随意,引起陈国不满,巴国宗室也纷纷上言,世子既薨,该改立世子亲弟公子冉为世子,立嫡立长,非公子冉不可,怎可因爱立储?再者,陈夫人犯事,巴伯该开宗庙问询,怎可听一妇人言而废妻,又听传言而射杀陈夫人,岂是君子所为?巴伯一概不理。
陈国丧女,丧外孙,岂会罢休!遂起兵兵逼巴国,力逼巴伯废公子姚,除娆姬。听闻巴伯派使者向木府求援,何老(陈国大鸿胪)担忧木府为了寻求邦交而答应巴国请求,忙也派人去游说木府。
“您瞧巴伯所为,哪里有半点磊落君子风范?偏偏又是巴国国君,天大的过错我等也不敢轻言评论,还望弘道君为我国主持公道。”何老一面说,一面落下泪来;三朝老臣,铮铮铁骨,从来政事上未有任何让步,如今为着公主受辱而落泪,怎令人不感慨。
“巴伯不仁,府君早有所闻,我此番前来正是相助陈国。人若不仁,天亡也,何老不必太过忧心。”弘道君道,“反倒是公子冉年幼,即位后须得人在旁规劝教导,陈国君是否有辅政的人选呢?”
何老道:“选得两位,但君上的意思是人心难测,若生变故,公子冉难以保全,故斗胆再请木府派一位师君从旁协助。”
弘道君却没答应,只笑笑道:“陈伯包容仁厚,只木府断不敢插手他国政事,还望何老谅解。但陈国既与木府相交,今后陈国若有需要,木府定当鼎力相助,唯愿两国邦交长久。”
“自当自当。”何老也笑道,“木府诚意至此,陈国铭记在心,唯愿两国邦交长久[徐2]。”
既说定,陈国与木府便成盟友,弘道君提出想引渡那些诽谤木府的人回国,何老自然应了。
虽与陈国签署了引渡条约,但陈国境内的神台却不认账,甚至成为包庇罪犯的庇护之所。木府新立,周遭诸国还未建立邦交,此时还不是与琉州硬抗的时候。弘道君忍下这口气,日夜派人监视神台,若发现可疑踪迹立即拿下。
时间易逝,转眼到了七月,海上飓风来袭,前两次还只是登陆沿海城镇,下了几日大雨便消失了。这次飓风狂暴,从东海直袭陈国都城安昌,房屋树木吹倒无数,临海的城镇更是遭受海水倒灌之苦,纷纷逃往屋顶求救。
阿耀便是这是出现在弘道君面前的。她跟着志愿者团体记录受灾屋舍,突然“哒哒哒”跑到他面前来:“弘道君,这都是你们的错。如若不是你们围着神台,师君不能出海消解飓风,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弘道君认出这是何老的小孙女,耐心道:“小孩,你要知道飓风常有,师君不常有。你该问责的应该是观测天气的司天鉴和未提前做好宣传及防范措施的地方官,也就是说,若非你们自己粗心大意,一味依赖师君,百姓也不会遭此灾难。”
救灾过后,阿耀便常来使馆,她通常看左看右,脸永远不朝向正主,一副不要与你说话的模样跟在弘道君身边。使馆的人都知道这是何老为了前面失言的事强逼她来道歉,她心里不忿便以此表示抗议。弘道君也看着好笑,遂道:“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木府与陈国的关系也不会因为你一个小孩的话受到影响,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她才扭过脸来,指着桌案上摆着的一份小报道:“那我可以看完这个再走吗?”
弘道君捻决拿到那份小报,上面刊登了一份讲述言论自由的重要性的社论,“你喜欢看这个?”他递给阿耀:“陈国没有发行这种小报吗?”
“我不知道,大父不许我们看太多经典以外的书,说里面的东西太杂,很容易影响人心性。”
弘道君想了想,又捻决取了几份小报来:“偏听才会偏信;相反,你知道得越多,才知如何辨别事情的真伪。不管是经典还是小报,都有自己的立场,公正不偏私的论述是不存在的,你要先了解这事发生的背景,作者的背景,也要尽可能地看不同立场作者的文章,要多了解事情的因果关联和复杂性,还要学会思考和判断,绝不可看到什么就信什么。这些小报都是讨论言论自由的,明报、青年报是偏向自由立场的,原论是偏向保守立场的,人民报是官府口径,衡江日报更多报道底层民众的生活,你若不嫌烦,就都拿去看看。”
阿耀捧了一摞报刊,眉开眼笑道:“弘道君,你真是好人!”
弘道君去议事回来,见阿耀还坐在桌前看那些小报,天已经暗了,她也不知道点一盏蜡烛,只认真入神地看着那些报道。他抬手收了这些小报:“天晚了,你该家去了,不然何老要担心的。”
“还有一点点……我还没看完呢。”阿耀看着还差一点就看完的明报,小声恳求道。
“没看完就明天再来。”弘道君看她眼睛还巴在那些小报上,笑道,“不许你带回去,不是使馆严苛[徐3],是怕你晚上熬夜不睡觉。”
阿耀又开心起来,欢欢喜喜地和弘道君挥手道别:“我走了,明天见!”
弘道君从未见过这样小小的一个孩子竟对知识有如此大的渴求,她就像一块海绵绵绵不断地汲取周遭的水,一丁点也不肯放过。起初是篇幅精简的小报,后来是长篇累牍的策论,她似乎不知疲倦地吸取各学各派的观点,使馆那一丁点的藏书量已无法满足她,弘道君不得不向木府调阅大量书籍文卷。
“你是打算入朝为相吗?”弘道君打趣她道。
阿耀疑惑地看向弘道君:“女子可以入朝吗?我只听过曹国的许太主扶持幼子才参政,其他女子入朝的事我都没听说过。”
弘道君笑道:“没听说过不代表不可以,你认真学,说不定以后就有这样的机会。”
为了保证思辨课的进程,弘道君每旬都会布置题目让阿耀写论述文章。见这次的文章只有寥寥数语,他沉下脸道,“如果你不想写就别写,为何要敷衍我?我叫你论述大丰县回归蓼国对当地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是否有积极意义,你写了什么给我?”
“先生,我不是敷衍您。占领大丰县就是蓼国侵略之战,我实在看不出它有什么积极意义,我写不出来。”
“我是不允许你写没有积极意义吗?我与你说过多次,这种思辨题我不在乎你的观点如何,我要看的是你的论据是否充分论证了你的观点,你的逻辑是否自洽,而不是一句“我认为这事是历史公论,没什么好讨论的。””弘道君又翻开文章看了看,还是反手扣住,带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怒气道,“我叫你去文渊阁借书,你有去吗?”
“文渊阁不许我进入,说女子不得入阁,就算我是何家女也不行。”相比不能入文渊阁,阿耀更关心弘道君对占领大丰县的态度,他显然与神台的态度不一致,“我不明白先生为什么要出这种题为思辨题。这事就是历史公论,没有什么好讨论的,也没有讨论的余地。不管是写积极意义还是消极意义,根本就没必要吧。”
弘道君如何看不出来阿耀是指责他立场不正,遂问道:“历史公论?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与你论一论。蓼国收回大丰县是侵略之战,这一观点是谁提出来的?为什么提出来?有哪些国家承认了这些观点?”
“侵略之战的观点是大丰县神台提出来的,为的是保护当地百姓的独立和自由,大陆民运运动家还举办过游行抗议活动;至于承认这一观点的国家有……”阿耀突然想到自己好像没有在任何一篇报道中看到过哪个国家公开支持大丰县的报道,她怀疑是自己记性不好,又认真想了想,确实找不出一个明确支持这观点的国家,才颇有些气馁地说道:“我不记得了。”
弘道君摇了摇头道:“是没有。‘占领大丰县’全称是蓼国武力占领大丰县政治机构、强制解散大丰县政治班底。大丰县原属蓼国,因为战争割地的缘故被划给范国,范国被曹、燕瓜分后,大丰县就归于曹国。曹惠公即位第二年,公子成在易水起兵发动内战,曹国内乱,大丰县顺势独立出来。为争取蓼国支持,曹国许太主同意将大丰县归还蓼国,但因为当时曹国经济远甚于蓼国,大丰县百姓担心回归蓼国会被拖累经济,大丰县的官员也想要独立建国,从而与蓼国起了冲突。爆发“占领大丰县”事件后,大丰县百姓害怕蓼国会因为独立一事报复大丰县、向他们征收难以承担的税赋,便又求到当地神台去。大丰县神台为了保护百姓利益便大肆宣扬侵略的说法,借国际舆论压力强迫蓼国重回谈判桌,在给予大丰县“政治特区”的地位后,大丰县神台与蓼国和解,各国自然也不会再拿此事为难蓼国。我叫你多看些不同立场作者的文章,多从不同角度来看同一件事,弄清事情起因发展,你总觉得神台说的就是对的,盲目听从。如果你一味听从师君的言论,那与你不读书有什么差?”他捏了捏眉头,“我会给何老去信,看如何处理文渊阁的事。”
除此之外,弘道君也常鼓励阿耀去参加各类集会和旁听政治议事,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做到这一步,只每次见到阿耀亮晶晶的求知眼神时,心里便有一种强烈的声音:这孩子不该止步于婚姻和家庭,她该有更广阔的天空!这[徐4]声音曾驱使他和一众改革派力行制度改革,改革失败后转为夺取政权,而今这声音说这孩子的未来不该止于此。
陈国与木府都是靠海,夏天都有飓风[徐5],但入了冬就不一样了,木府是没有秋冬的,一年四季都是郁郁葱葱,陈国满目却是冷雨萧瑟、落木萧萧了。
弘道君他们沿袭琉州血脉,对冷风冷雨并无多大感觉,但使馆伺候的下人却担心使臣们冻到,搬了三四个炭炉来暖阁中,直熏得暖阁中热气腾腾。署官坐在底下回禀事情,将近来木府、陈国以及周遭诸国的牵绊一件件禀报上来,在这烤的暖和的屋子里,直听得人昏昏欲睡。
“你们先决断,有处理不来的再回禀我。”弘道君站起身来,“我出去走走,这里憋闷的很。”
署官们拱手称喏。
房里的确憋闷了些,弘道君走出房门,大呼了一口外面新鲜的空气。有些冷,湿漉漉的冷气扑面而来。
——下雪了。
木府从未有雪,他看着屋檐外淅淅沥沥的米雪,刚落在地上便化作了雨水,浸湿刚入冬还显得十分干燥的地面,泥土看起来有些柔软,散发出初雪留下的寒气。
庭院里那株被初雪打湿的红梅树下,阿耀撑着伞站在那,听见有人开门出来,转头来看,见是弘道君,欢欢喜喜地叫道:“师傅!”
“阿耀?临近年节,不是放你假了吗,为何来此?”弘道君捻了个决,阿耀身上生出一层结界,保护她不受雨夹雪侵扰。“来了怎么不进屋里?”
“尚侍郎家有舞会,我来问师傅能不能陪我去。”阿耀低着头答道,“大父年纪大了,晚上睡得早,不一定会陪我去。”
陈国学江纪习俗,每年大家族都会举办舞会扩大、巩固交际圈,而后又发展出一种新的含义来——相亲,未结亲的孩子由家里的长辈介绍给外人认识,舞会上男女可挑选自己有好感的人当舞伴,互有好感的男女便会约定下次见面(而后才有私下往来、交往定情、定亲乃至结婚)。不只是舞会,歌会、诗会、茶会、花艺这些交友的集会只要同时有男女参加,就会变相为男女相亲的仪式。但这样的形式总比两人相对无言要好,所以陈国乃至大陆其他诸侯国的男女都非常喜爱这样的集会。
“那你便自己去,以何老和我的名义,尚侍郎绝不敢拦你。”见阿耀鼓着嘴瞪他,弘道君又笑道,“你是怕没人邀请你跳舞?不必担心,你生的这样活泼可爱,舞会上会有许多青年爱慕你的。”
他没有说谎,眼前的少女虽然身形还未发育完全,曲线单调完全看不见未来的玲珑,也没有女儿家温婉和柔的气质,只是爱笑,大笑,引得旁人也跟着大笑起来,但这就是最讨人喜欢的地方了。
“……本来也没想您答应的。”阿耀忧愁的眉头舒缓下来,整个人又变得熨帖而欢喜起来,“反正,我已经见到您了。”她微微红了脸,双颊绯红,眼眸清亮,映在满院的红梅下,显得天真而又魅惑。
“算了,送你回去吧。”走在路上,突然,弘道君叹了一句:“……我对你太好,别人该起疑心了。”
“师傅不该送徒弟回去吗?”
“不该。”
阿耀想了一会,噗嗤笑出声来,问道:“那您要回去吗?”
“……不,还是先送你回去吧。”
最后,弘道君还是答应了陪阿耀参加舞会。他不知道陈国是否是因为近江纪的缘故所以民风也格外奔放些,他也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他的学生喜欢跳舞,拉着他不断在舞池中起舞。舞会上人们脚步琳琅,衣着光鲜亮丽,跟着鼓点节拍旋舞时,女孩们的裙摆如花朵般一圈圈荡起,又一圈圈湮灭。弘道君没法去注意他人,他满眼都是女孩的笑,他看见女孩嘴唇在动,似乎在说什么话,但宴会上太吵,他实在听不到。
弘道君微微笑着,用食指在耳边画了个圈,意指周围太吵了,他听不清。
阿耀踮起脚尖,扶着他的肩膀,大声道:“我好喜欢跳舞!”
他歪着头笑了下。
奏乐的旋律变了,活泼的动感的步子缓缓慢下来,旋舞的人们渐渐贴近身体,阿耀顺势贴近他,挨着他的耳边轻声说:“我好喜欢跳舞,但是安昌的舞会不多,云浮舞会多吗?那里的女孩子也喜欢跳舞吗?我就好喜欢。每次有舞会,我们都会跳到好晚才回家,舞会上的曲子不停,我们也不停,一直跳,一直转,就像这样。”
“感觉一生都可以这么过去了,好幸福啊……”
阿耀轻声说着话,没有意指地无所谓的闲话,她望着弘道君,情不自禁地笑着,眼里充满热烈温暖的情感,弘道君也看着她,看见她眼中的自己,听着她嘴里冒出来的奇奇怪怪的话,他已感觉到,宴会上暧昧迤逦的气氛逐渐笼罩住他们。
“小孩不要胡乱说话,你才多大年纪,以后还会有更多的经历的。”不知为何,弘道君在这宴会上感受到危险,他微笑着往后退了一步,退出这令人胡思乱想的旖梦。
乐曲还在继续,阿耀什么也没察觉到,但是却因为弘道君的话而明显消沉下来,她蹙起漂亮的眉头,噘着嘴道:“我已经经历了最好的,未来不会有更好的了。”她伤感地垂下眼,又为坚信自己的话而扬起头,语调自豪地说道。
小小的女孩还未经历世事的磨练,感情热烈而奔放,她直接地向弘道君表达自己对他的喜欢:表示如果早一点点遇见他,自己一定会嫁给他,表示自己会随他奔走天涯海角,只要他说一句话。
弘道君并不接话,他微笑着看这小女孩表达自己的感情,委婉拒绝道:“你还太小,未来还会有更多精彩,当你见识到更多的人,更新鲜的事物,更强大的自己,你就会后悔今天的轻率了。”
“我不是小孩了,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没有轻率,而且我也不会后悔。”阿耀坚定地摇摇头,“我唯一遗憾的是,没能早点遇见你。你为什么不多等我一段时间呢?慢一点点走啊,回头等等我啊。”
发觉阿耀的感情再也掩藏不住时,弘道君决定回国。他只是没想到一切发展的那么快,原本坚固的理智居然也无法阻拦自己的心声,在听见阿耀抓住他的衣袖请求他:“我要带您走,我要把您藏起来,谁也不让见,您只属于我。”他居然点头应道:“我真是栽在你身上了。”似乎是看清了自己的结局,颓废而又无奈地接受了心底的答案。
夜幕降临,在假山石遮掩后——
他低头亲吻了她[徐6]。
阿耀决心与弘道君私奔,她舍不得家人又不敢让他们知晓,便请瑶姬代交书信给大父和老师们。瑶姬诧异,问她去哪。阿耀吞吐再三,才说了和弘道君的恋情。岂料瑶姬听完立即要与弘道君理论。
“您去做什么?”阿耀忙拉住她道,“神台外都是木府的暗哨,您出去就会被抓住的。”
瑶姬恨道:“这人还有没有一点道德心?你还是个孩子,他已三十余岁,他怎敢引诱你?”
“不是引诱!是我先告白的!是我说要随他走的!”阿耀快哭出来了,“瑶姬,你不要这样说他。”
“阿耀,你听我说。”瑶姬握住阿耀的肩,试图让她冷静下来,“这不是谁先告白的问题。相比涉世不深的未成年人,成年人拥有更多的阅历、经验、资源,在与未成年相处中,不可避免地会引导对方,让对方产生依赖、喜欢等情感。成年人应当有避免这种情感产生的责任,明知情感已生还任其发展,我们称之为引诱。你先不要反驳,以你们的年纪差和人生阅历论,他不可能没看出来你喜欢他,我现在更生气的是弘道君已成亲多年,有妻有女,接受你的告白时他就没考虑过对家庭的承诺和责任吗?如果明知还接受你的告白,则更为可恶。”
考虑到大陆的保守,瑶姬没有坚持质问弘道君,但不准弘道君再见阿耀,同时要求封住使馆所有人的嘴,不许此事再外传一人。弘道君愧于自己的荒唐,承诺再不入陈国一步,追捕义士一事也随之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