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上的案卷堆了一摞又一摞，按云丘制，部族各事务处理的、未处理的，终要递到牧天桌前，等牧天最后勾决。牧天从案卷后抬起头，他发色瞳色殷红发亮，浑似鲜血里淌过一般，甚至隐约能闻见血腥的臭味。牧天外表虽然慑人，神情却是温柔如水般，向卫武招手笑道：“阿水，你来了，正好我有话要和你说。”

　　“幸好我来了明神宫，若是听牧天大哥的去了云宫，牧天大哥还得传音再叫我走一趟。”卫武要去牵牧天的手，见他摇头，扭头撇嘴道，“男女之别，记住了！”

　　“不止是男女之别，女孩子要保护好自己，万不能随便让人占了便宜去。”

　　“我只对牧天大哥这样，对其他人可不随便。”卫武低声嘟囔道，面上却是忙收起自己的小动作，傲娇地抬起自己的下巴道，“不，我很矜持。”

　　牧天如何听不见她的抱怨，偏过脸笑了笑：“阿水，别闹。我听说你去了诏狱。不要随意去探听别人的心声，大陆有句老话：天有一长，必有一缺。你得了这看透人心的能力，我总担心上天会减了你其他。”

　　“没关系的，我在大陆时常常替佣兵团打探消息，牧天大哥见我如今不也是没什么问题吗？”被牧天以担忧的眼神注视着，卫武败下阵来，软着嗓音道，“……好吧，我答应牧天大哥不再乱使用这能力了，但牧天大哥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能做到的我自然不会拒绝。不过，不要是捉弄人的把戏。”

　　“与他人无关，只与牧天大哥有关。”卫武眉眼上扬，咧嘴甜甜一笑，“我要牧天大哥不要再把我当做小孩子。”

　　“小孩子才想长大呢！”见卫武佯怒，牧天低声笑道，“罢，听你的，不再拿你做小孩儿。还有别的要求吗？”

　　“那自然有。牧天大哥既然不将我当小孩儿看待，就快快与我成婚吧。”卫武双手撑着脸，笑吟吟地盯着牧天，谁知牧天听了她这话，忙摇头拒绝道：“那可不行，你年纪还太小……”

　　“牧天大哥，你答应了不将我当小孩儿看待的。”早知道会被牧天拒绝，卫武也不着急，捧着脸娇俏俏地似怨似笑道，“我已经二十四了，在大陆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牧天大哥还总说我小，教我在灵虚峰修行，我都快修行成老梅树精了。”

　　牧天疑惑不解：“这又是哪里的典故？”

　　卫武随口编出来的话，哪里有什么典故，但她也不说这是随口编的，眼珠一转，眉飞色舞答道：“鲜花百种，多开在春夏两季，只有梅花开在冰天雪地的冬天，晚嫁的女儿可不就像这错了花季的梅花吗？”

　　“可是胡说了。万物择时而生，顺势而发，哪里就是花该开的季节，哪里就是花不该开的季节了。”牧天被她逗笑了，无奈而又宠溺地笑道。

　　见牧天眉头终于舒展开，卫武也松了口气，笑道：“真的，牧天大哥我们成婚吧。你看你总是忧心忡忡，殚心竭虑的，我在你身边还可以逗你开心一下。莫非牧天大哥不愿娶我？”

　　“婚姻大事需要认真考虑。你还太年轻，等你长大些再谈这事吧。”

　　“牧天大哥，你方才答应了不将我当小孩儿看待的！”卫武鼓着嘴，佯怒道，“牧天不守信用，这可是违反云丘的第一等大罪。”

　　牧天看着卫武，无奈地长叹了口气，道：“阿水，可能你太过依赖我，因为在云丘你熟识的人只有我，所以你可能是误解了自己的感情，把这种依赖当做了喜欢。等你长大一些，能分辨自己的感情了，到时候我们再谈这事不迟。”

　　“若是我初见牧天大哥时便跑来云丘，或许还可以说是年幼无依，错认了感情，可我来云丘时已经十六岁了，大陆的女子十六岁便可成婚生子，偏牧天大哥还认为我年纪小。再者，我来云丘第三日，便被牧天大哥送往灵虚峰修炼，这每月不到四次的见面，牧天大哥还能影响我，看来我真是对牧天大哥的情根深种呢。”

　　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卫武膝行两步，向牧天伸着脸道：“牧天大哥怎么从来不好奇我的事情呢？我喜欢牧天大哥，便想要了解你的一切，你的过往，你的现在，你的未来，你好不好，开不开心，有没有想我……我全部都想知道。但是牧天大哥好像对我一点都不好奇，不问我的过往，也不问我今天在诏狱干了什么。”她眨眨眼睛，又问，“牧天大哥就不想了解我吗？”

　　牧天也一愣，但他很快就笑道：“你若是愿意讲给我听，我自然也想了解你多一些，但若你有何为难处，不必强逼自己说出来。”

　　“那我便讲与牧天大哥听，只是牧天大哥莫要嫌我说话没条理又冗长。”卫武又开心了，道，“便是嫌弃，也必须听下去，因为牧天大哥答应要了解我多一些。”

　　牧天点着头答应，满脸满眼都是笑意。

　　“我是孤儿，不知道父母是谁，家在何方。佣兵团称我为公主，说我是卫长公主与前佣兵团长的遗孤，但我知道这是谎言，因为我从成叔的心里看到了——他们捡到我的目的是因为我有一双和卫长公主一模一样的蓝眼睛，抚养成人后可以替他们报仇。毕竟海界与大陆的遗孤难遇，还是一个出生年月正好的孤儿。我这么说可不是叫牧天大哥可怜我，虽然不知道父母是谁，但我的童年还是很开心的，大家都宠着我让着我，而且，说实话我也不大在乎佣兵团养我的目的是不是报仇，即便不报仇我也要走上杀人的道路，因为总要挣钱吃饭的呀。

　　卫武一摊手，继续说道：“可能是因为自幼生活在佣兵团，探听情报和杀人对于我们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在十三岁之前，我完全不知善恶为何物。我记得在大陆时，牧天大哥曾问我：既然知道杀人为恶，为何还要作恶？那时的我虽然知道杀人是恶，但善恶到底是什么我却是完全不懂的。牧天大哥觉得疑惑吗？但其实不难理解的，因为这对我来说，就是我的生活了，就像种田是农夫的生活，买卖是商人的生活一样。我们习惯了自己的生活，已经分辨不出其中的好坏了。”

　　“如此说，你是怎么知晓善恶的？”牧天问道。

　　“字面上的意思自然是师傅教的，团长选我扮卫长公主遗孤，自然是有请师傅教导我识文断字，还有嬷嬷教我宫廷礼仪呢；但是真实感受到何为善恶，便是十三岁——遇见牧天大哥那年，重华先生被人刺死了。那时我们接了一个任务，是灭门悬赏，不知道那家人是怎么惹上雇主的，总之我们接了这悬赏。那几天我刚刚做完一个探听芮国军防的任务，燕哥哥他们担心我暴露行踪被官兵盯上，便留我在城中等候。听燕哥哥说，他们是回程的路上遇见那个人的，因为对方是孩子，重华先生还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可是他在接过糖葫芦之后却杀了重华先生。重华先生说过生死有命，所以我们也不能找那人复仇。我那时候才意识到，失去亲人的痛苦是何滋味，真的是，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就难以感同身受。”

　　卫武低下头，不让牧天瞧见她眼睛，半晌，才含着哽咽继续说道：“总之，我那时才知晓杀人者对留下来的人来说是多么可恶，我这种手上有数十条人命的恶徒，即便受千刀万剐也还是还不清身上的罪孽。

　　“不愿杀人、不愿伤人，便不愿再留在佣兵团，即便燕哥哥也不大让我做这种事，心中的厌恶也很难再压抑下去。第二年，佣兵团要求我利用卫长公主遗孤的身份回卫国，目的是刺杀卫国君，最好能让卫国灭国，但我实在是不愿了，卫国君为人阴鸷又可恨，可我仍不愿刺杀他。我逃走了，逃来了云丘。好在牧天大哥肯收留我，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次牧天没有拒绝卫武的撒娇，也没有说男女授受不清，任凭卫武趴在自己桌案上，摸了摸她的头顶道：“我总是在这儿，不要怕。”

　　她颇有些受宠若惊地眨眨眼，须臾又笑了笑闭上眼来。

　　“就像这样，牧天大哥温柔地说不要怕，我的心都跟着安静下来。牧天大哥总是认为我年纪小，不知道自己的感情，但其实我明白的。”她扭转头，定定地望着牧天，“牧天大哥，我想与你成亲，并非年幼无知的胡言乱语，是经过层层思虑，一定想与牧天大哥相伴到老才做下的决定。我对牧天大哥，是每一次的一见钟情和日久生情。我知道牧天大哥觉得我年幼无知，但我已经二十四岁了，在云丘也已成年，牧天大哥该对我也公平些。”

　　牧天不知道卫武怎么又说回这成亲的事上，颇为苦恼道：“这不是成年与否的事。阿水，你心智尚未成熟，情爱一事还是懵懂，我若是趁你年轻答应你才是害了你。你应当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困在我身边。”

　　卫武讶然牧天还说这样的话，冷笑道：“如果成年礼还不能代表一个人成熟与否的话，那什么时候我才能自主地表达感情？三十岁？四十岁？还是我不爱你的时候？”

　　“……并非年龄的问题，我也并不反对年龄相差较大的恋爱。只是这事发生在我身上，我不能不多考虑，我大你六岁，比你多六年的人生阅历，你与我相处，我是否有以这六年的阅历引导你，甚至引诱你、控制你？等你年纪再大些，阅历更多些，有自己的想法，不至于被年长者以阅历欺骗时……”

　　卫武抢白他道：“牧天大哥如何判定我爱你不是我自己的想法呢？我方才也说过，每月不到四次的见面，还多是询问功课，牧天大哥要如何控制我的思想？”她咬着下唇沉默了半晌，狠下心道，“牧天大哥若是不喜欢我，为什么做出娶我的承诺？”

　　“你来云丘时那样少不更事，一个人闯入这陌生的地界，嚷着要与我成婚，你年纪小，做事冲动，我怕不答应叫你跑出云丘遇到危险……抱歉，阿水，我没想过会给你造成困扰，我以为你长大些……”他低下头，为自己将过错的根源归咎于他人身上的行为感到十分羞愧，“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这样说的。”

　　卫武有些羞愧，又有些恼怒，她想过很多结局，最好的莫过于牧天大哥心悦她，最坏的莫过于牧天大哥不爱她，但她没想过还有这种结局，牧天大哥对她的感情处于停滞状态，无波无澜，那她该怎么办？

　　“那……牧天大哥是不愿意娶我，是吗？”

　　“阿水，抱歉。”

　　卫武似乎已从牧天的话中听出了隐藏的意思，虽然她说自己并非接受不了，但真要结束这段关系，她确实不太甘心，岂止是不甘心，她第一次为他人执拗起来，道：“牧天大哥，我们重新认识对方好不好？牧天大哥对我并不厌恶，只是因为我年纪小而无法对我产生感情，不是吗？”

　　“是。”牧天愣愣地答道。

　　“牧天大哥，你好，我是已经二十四岁的阿水，对你一见钟情，请问你可以考虑以结婚为前提接受我的追求吗？”

　　“阿水……”牧天嗫嚅道，“你不必……”

　　却听见卫武继续道：“也许牧天大哥对我还不够了解，那我介绍下自己。我叫阿水，大名卫武，取勇敢之意，今年二十四岁，因为年轻阅历少，做人做事还不够好，有时顾及得了这边就顾及不了那边，未来可能还会让你操心，让你为我考虑。”卫武望着牧天的眼睛，认真道，“我会努力成长，朝着自己的梦想前进，尽快成为温柔强大的女性，能与牧天大哥并肩站在一起，但我不会去迎合牧天大哥，甚至可能与你希望的样子相去甚远。牧天大哥，我可以将你纳入我未来的梦想之中吗？”

　　良久，久到牧天终于认清卫武不会退却的现实后，才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认真考虑此事，届时给你一个答复。”想了想，他又道：“如果我无法回应你的感情，我会直接了当拒绝你，不会再给你幻觉和困扰。”

　　听到这样直白而无情的话，卫武反而惊喜地捂住嘴，可还是忍不住笑意，一只能个劲地点头。点完头她又想着答应的不够慎重，看着对方笑道：“好。那我也答应牧天大哥，无论最后牧天大哥是否答应我，我都不会凭一时意气跑出云丘，让牧天大哥担心。”

　　牧天猜到卫武今天坦诚身世与诏狱里的西邙夜枭有关，遂问：“阿水，需要我和西邙……”

　　“不要。”卫武立马拒绝，“谢谢牧天大哥，不过真的不需要了。就像弥瑕的事，这次也让我自己解决吧，佣兵团作的孽，没道理要将牧天大哥牵扯进来。”

　　牧天见此，也不坚持，只暗暗把这事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