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侬本多情人,第三节
拾贰号望着伸入窗沿的树枝时,门开了,走进来一个挎着竹篮的年轻女子。她放下竹篮,一面从篮子里取出饭菜,一面道:“我叫阿水,从今天起由我来给你们送饭菜,好吃不好吃,告诉我一声。”他见这女子对牢狱不大熟识,心道是新来做饭的女卒,难怪还在乎羁押者的口味。那女卒似乎是自来熟,也不管他答不答话,接着笑道,“云丘气候不比俗世,过于艰苦,普通树苗难以存活,更别提能长得这么高了。这树叫红檵,可别看它瘦弱细小,根系却是深扎在沙土下数十丈,紧固沙土,防风御沙都是第一好的。”
拾贰号再看了看这树,他起初没想这么多,在这牢中枯坐乏味,他才望向窗外的。西邙的树比这高大的多,也茂盛的多,尤其是圣城里的神树,粗数十丈,高百丈,巍峨直通九霄。神树承接千万人祈求,将天下人祈愿汇集于西邙。西邙沐浴在神树的光辉之下,长老们守在圣城倾听来自人世的祈愿,妄想富贵长生的便搁置一旁;受天灾疾病折磨的便托付给医家去;那些搬不到台面前的隐秘,统统交由给他们夜枭去办。
“你好像对树有深念,是有人在树下等你回去吗?”女卒歪头想了一想,轻笑道,“我兄长也喜欢树,常把悬赏令和人头挂在树上,他不喜欢见外人。我以前在大陆是以杀人为生的,那些官家富家把杀人的活定了价做成悬赏令,我们办完了便挂在树上给令主人看,以此换取赏金。我兄长疑心重,不轻易信人,他也怕认识我们的人多,容易被复仇,所以宁愿信树也不信人……”
女卒说着好笑,拾贰号却听着怒不可遏,这女子把人命当做了什么,把云丘又当做了什么!他怒道:“云丘乃圣洁之地,岂容你这等污言秽语!”
“崇敬云丘,你是云丘人?北翟?西邙?”女卒眯起眼瞧他,突然展颜一笑,合掌道,“我猜到了,你是西邙人!”
拾贰号想不通女卒这突然的兴奋,便只瞧着她,观察她下一步动作。果不其然,那女卒沉不住气,又问道:“西邙来的人,你接了什么任务?都说西邙承接天下所愿,你们这是为了什么入的云丘?云丘又有什么值得大陆人惦念的?”
——“长老,我已六十有三,年纪大了,头发花了,耳朵听不见了,腿脚也不利索了。天灾无常,疾病又多发,兼之战乱频起,常人能活到四五十岁已是高寿,某赖天幸,活到这岁数已不敢再有所求。心中唯有一念是我那自小流落在外的外孙女。”
——“想来是我年轻时做了恶,报应都应在我那可怜的女儿外孙女身上。因小女生母是海界人,小女自幼随母生活在海界,十六岁才回得大陆来,没过几天好日子,便被那可恶的佣兵诓骗了去。碍着女儿虽许下婚配,但我知道佣兵实非良人,故联合其他几国灭了佣兵团,谁知小女刚性,跟随了佣兵一起去了,可怜我那可怜的外孙女,刚落地便没了父母。她不认我,我也不敢奢求,只是我年纪大了,随时就去了,我不怕其他,只担心这孩子如今是年轻恨我,年纪大了会心软后悔。”
——“不敢求仙人带回我那可怜的孩子,只望能替我看顾她周全,望她一眼也是好的。”
老人家的低声苦求还缠绕在神树周身,闻之令人动容。何人年轻时未犯过错呢,亲生骨肉流落在外如何不心痛呢?但这又如何呢,云丘是不懂得凡人的情感的,说了又有何用呢?想罢,拾贰号冷笑:“不过是为一老翁寻其外孙女而来。”方才女子问话问的急切,他也已明了女孩并非是什么女卒,便不再试探,直截了当道,“我不知云丘审讯官为何要假扮送饭的狱卒,但既然我已看穿了你的身份,就不会再答你一句话。”
女子低声骂了句脏话,抬起头却是笑容满面,道:“无所谓,那老贼的事我也不想知道。那个派你任务的是谁?常务……我去年见过李常务,当时他要我给他找一份经文,你带回去给他吧。”
“我说过,我已看穿了你的身份,你不必再套我的话。”拾贰号撇嘴,心说姓也不知道也敢套我的话,真就是胡言乱语罢。
“喔——赵思明是吧?我知道他姓名了,谢谢!”女子不管拾贰号惊愕,点头笑了一笑,便转身出去了,“这任务你们不要再接了,我会让他取消的。”
卫武刚走出牢房,候在一旁的女官接过她手上的食盒,瞧一瞧锁在诏狱的人,不无担心地问道:“那人看出夫人的身份了吗?”
“此时还未反应过来,稍后便不知了。”卫武答道,“能做夜枭总不会太笨,估计很快就看出来了。对了,你刚刚叫我什么?”
“夫人啊。”女官不在意卫武的话,低头从另一个食盒中端出药碗,捧到她面前,“夫人,这是解药,快喝了药解开瞳色吧,不然久了要伤身的。”卫武天生蓝眸,如伪装成他界的人需要喝汤药改变瞳色。
“这是尊者让你们叫的,还是你们自己做主意叫的?”卫武一面和女官打趣,一面接过药碗“咕噜咕噜”全部喝了下去。女官笑道:“管是谁让叫的,反正最后都会嫁给我们尊者,不是一样吗?”
“这倒也是。”卫武摆摆手表示自己不需要蜜饯润口。她自入了云中就有意与过往割席,不贪甜、不恋红也不爱香,想着日子慢慢过着,哪一天她就发现自己不爱甜了,不怕苦了,不喜欢调制的香味,不穿艳色的衣裳了,不再对尘世的东西感兴趣。“里面那人是西邙夜枭,为寻我而来。可能是知道我来云中了,所以才跟踪牧天大哥想从他那里打听些消息,待我和他们主事的说清楚,也就不妨事了。”
女官道好,也就不管这事了。
两人正说着话,从屋外飞进来一只吉祥鸟,歇在屋顶的房梁上,眼珠转了又转,尖声道:“阿水,尊者说既然您来了,便检查下近来读书的情况,师傅们都在云宫等着了。”
“不是明神宫吗?”卫武对这说话的吉祥鸟也不感到惊讶,反问道,“还有为什么派你来?不过是带句话,派你来不是耗费灵力吗?”
吉祥鸟歪着头瞧了卫武一会,转动眼珠道:“一件一件回答你。一、未成亲之前,还是要注意下男女之别,尊者是这样说的。二、如果用讯蝶阿水心里会有疑惑,从而不安。”它猛地竖直脑袋,盯着卫武道,“阿水,走吧,去云宫吧。”
女官拉住卫武,低声道:“您这眼睛还未恢复正常。”
“要过多久才会消除药性?”见女官伸出一根手指,卫武想了想,摇头笑道,“无事,就说给高阳族人试药弄的,到时候你别和我对不上口供就行。”
“我会告诉尊者的。”安静如鸡的吉祥鸟突然开口道,它的声音尖细,拔高了更是刺耳。
“不许,否则抓了你烤肉吃。”
吉祥鸟受了这威胁,全身羽毛都竖起来,“嘎嘎”地叫着展翅飞了出去。
卫国因地处西南,丛林密集,瘴气缭绕,当地人们多以部落群居为主,崇尚力量,民风剽悍。地形险峻,雾障不散,毒物众多,故各国要犯逃入卫国地界便无人敢追捕,因此卫国又被人称“三不管”:天不管,地不管,人不管。而这些人在卫国无处谋生,见卫国各部落间争夺厉害,索性重操杀人营生,久而久之,形成令大陆闻之色变的佣兵。
元武年间,卫国最大的佣兵团名黑刃,因为团里的每个人身上都会佩戴一把短刀,刀身漆黑黝亮,刀刃锋利无比,故有此名。
元武十一年,黑刃佣兵团听闻卫国君运送了一批珍宝要送给外国君王,听闻此事,团长立时决定在途中劫了这批珍宝。除了黑刃佣兵团,还有其他贼人也听闻了此消息,他们早在荔城动手劫财,待佣兵团的人赶到荔城,已是横尸遍野,满地苍痍,他们杀了抢先劫掠的人,准备收拾珍宝离去。
翻检运送队伍时,突听见一道微弱的声音:“你们是来救我的吗?”
团长愣了下,走过去推开侧翻的马车,只见一个钗发华服的美人在底下瑟瑟发抖。那女子微微抬起头,湛蓝色的眼眸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团长单脚踩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位大海的公主,他招呼众人聚拢来,笑道:“我找到珍宝了。”
不知为何,团长并没有将这位珍宝似的公主据为所有,反而,将其好好护送回王宫,并规规矩矩地向卫国君提亲。
卫国君想了想,答应卫长公主下嫁,但要求佣兵团以灭了敌国宗州作为迎娶之礼,团长欣然允诺。
佣兵团的确打的宗州军队屡屡败退,一路从百康逼进宗州腹地;宗州不敌,求助曹国,谁知这时卫国反水,联合巴国断了佣兵团后路。兵败如山倒,佣兵团败走永安山,山下大雪。
佣兵团翻不过雪山,又无兵来救援,只得逃向更茫茫不可知的上谷。
卫长公主本在宫殿中准备出嫁前的典礼,听闻此变故,匆匆拜别母亲,抛弃公主的尊宠与荣光,自愿降为民妇之身,奔向遥遥不知前程的上谷。
元武十二年,上谷大火,连绵多日不绝,通红的火光照亮西方天空,大雪还未落至半空便已被这大火炙烤而消逝。因这场灾难,上谷数万人流离失所,逃亡各国,最终震动王畿,秦中被迫承认南境尊卫国为盟主。史家记载此事为佣兵之祸。
“我相信,这是佣兵团团长与卫长公主的一见钟情。只有相爱,卫长公主才会甘愿放弃贵族的身份地位甘愿为一名普通妇人,佣兵团团长才会明知攻打宗州是蜜糖陷阱还甘愿前去。
“但这不是我母亲与父亲的故事,自然更不是我与牧天大哥的故事。”卫武如此想着,走入了明神宫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