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女子本强,第十节
玄羽坐在屋脊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这到底算什么事啊!所有人都在许太主和曹国君争权中徘徊,民众也因朱世安一事苦恼不安,可结果呢,只是许太主无法承认自己思念孩儿吗?
很快,黄思便走了出来。玄羽忍不住叫住他:“黄先生。”
他回头向屋脊上张望了一望,不慌不忙地笑道:“是神台的师君么?请问您有什么要问的呢?”
玄羽叫住他是出于一时意气,却是没什么好问的,许太主的话他已听到看到,还有什么好问的呢?
“师君担心太主处置不当引发国人大乱,是吗?师君不必太过担心,太主虽为儿女之情困扰,但也是借机处理朝廷中那些败类,至于民间,国人的怨恨也需宣泄出来,否则就如大江被堵塞,迟早有一天会冲垮所有地方。师君莫要担心民间流言喧嚣甚上。”
玄羽早在黄思回头望过来的时候便缩紧身体,施展法术隐藏身影,他自信黄思瞧不见他。因而在听到黄思如此说时更是惊讶,这人怎知他是师君?怎知他心中所想?他忍住脱口而出的询问,只闭紧嘴不做答复。
“太主处事心里如明镜一般,师君还请放心。”
“那好来呢?”玄羽在黄思离开前突然问道,他想知道在这党派争斗中,在这鼓励平民宣泄当口,好来的冤屈谁来负责?
黄思道:“好来的遭遇某也感到同情,但逝者已逝,再多加追究也不过徒增痛苦而已。”
——徒增痛苦?谁的痛苦?玄羽终于明白他在神台感觉的不对是哪里了,根本没有人关注好来这条命。不管是神台还是朝廷,不管是台主还是许太主还是曹襄公,好像都有正大而光明的理由,就好像别人的死亡是理所应当一样。贱民的命可以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抗议,惩治奸佞;可以作为清洗异己的名头,更迭政权;却不能惩治一个贵族,不能为自己讨回公道。贱民,贱民,贱民的命就当真贱如草芥吗!
玄羽他没有再说话,没有必要再说话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宫中的许太主因突发噩梦而迅速衰弱而去,其实她本已年迈,老人总是比年轻人更容易受到惊吓一些,也更难痊愈一些。文司农几次入神台求请师君入宫替许太主诊病,均被神台以天命难违拒绝。终于一日,文司农不再来了,他入朝献策给曹公冉,大家都知道许太主再活不了几日了。
玄羽看着朝堂上分崩离析的局势愈发明朗,剑拔弩张的两派也终有一派败落下来;他看着站在殿中的朝臣弹冠相庆;他看着高高在上的曹公冉嘴角上扬,已是掌握了大局。
但他转头,看见内廷侍奉的医官如流水进进出出;看见新晋封的兰贵人哭的眼睛通红;看见青春不再的柔福公主坐着马车匆匆驶进内廷,一切都似乎来不及了。
一面在欢声笑语;一面在悲悲戚戚。
玄羽早知道自己以许太主的悔恨之情布梦魇一局会后悔,他想着,待得几年后,或者年老,他想起这事,便会想起他如何用仙术害了一位老妇人,利用她思念儿女的心害了她。届时,他可能无法因愧疚无法安眠,也可能被上天惩罚,但他没想到竟然这么快,他已经在悔恨了。
北风吹起了,冷雨夹着点点雪花落下来,落在地面上,微触即化,不一会儿,地面便湿透了,到处都蒙着一层清冷的寒气。兰贵人侍奉许太主有一日一夜未得合眼,身体正是疲惫,突受了这寒气,不禁颤抖,起身向许太主被褥中测了测温度,觉得还好,便掖紧了被角又坐回暖阁念经祈福。
长御瞧在眼里,不禁也软了三分心肠,道:“兰贵人,您伺候这许久,也累了,不若歇息一会吧。太夫人见您劳累,也是心疼的。”
兰贵人听见长御和她说话方抬起头,笑着摇摇头道:“嬷嬷莫担心,我们以前在长汀做事,忙起来连着通宵几日也是有的,侍疾不算什么。我在这再侍奉会,待姐姐过来了我便去了。”
“没见寒气涌进来,贵人都冻着了吗?一个个的,没点眼色,还不快去添几个火炉。”长御赶了丫头们出去拿火盆,才皱着眉头向兰贵人道,“贵人以后莫要再说这样的话,白的堕了自己的身份,叫那些小丫头看了笑话。”
兰贵人终究还是对长御有点惧怕,嗫喏着点点头。
长御见兰贵人孺子可教,方放缓了脸色,还要再说些什么,突然听见门外吵嚷着:
“嬷嬷,嬷嬷,师君来了。”
兰宫人和长御忙走出去看,原来几个小宫女出去拿火盆,在殿外却见到了淋了一头一身雪的玄羽师君,正围了对方说个不停。
“玄羽师君快请进来吧,外面下着雨,站外面太久了身上都湿了。”琉州师君常年在大陆行走,兰贵人未入宫之前也常受神台周济,且她性情天生热情,便要上前去拉玄羽,只是半路看见长御眼神阻止,方停下脚步。
平日里耀眼的玄羽师君抿着嘴,踌躇半晌,盯着自己的脚尖犹豫问道:“太主还是睡不安稳吗?”
长御答道:“太主昨晚噩梦闹得厉害,今天早上好些了,现在还睡着。”
“那我进去看看太主。”
长御瞧着玄羽师君说完这话便转脸朝殿内走去,回头以眼神询问周遭的人,均是不知这位效力于襄公的师君犯了什么病。
待得日头转高,许太主逐渐醒来,她睁眼瞧见本不该出现在这的玄羽师君,略一思考便笑道:“朕老了,这身子也不行了,今日倒是好眠了会。是师君帮忙做法的吗?”
“……是。”
“朕做了个好梦,师君想听听吗?”
玄羽点点头。
“朕……我梦见了文司农,梦里他还是个孩子,和幼仪一起围在我身边说着话。您也知道那孩子是老身故人之子,与朝中其他大臣不同,他出身便带着我许氏的印记,我那时候受那帮贵族的气,急着提拔人才,便把文兴推了出去。可那孩子当时才十三岁啊。
“不同于贵族子弟沾着门第荫亲的光,文兴只能凭借他母亲与我的关系力争上游。贵族子弟里面最出色的是吕燕。吕燕出身于南阳世代功勋之家,父辈皆军人,故他自幼在军营中长大,熟识兵法排阵。加冠后,吕燕凭借军功获封为北武校尉,拜在时任大将军的吴鑫门下。
“文兴初入朝廷便担任内府令一职,受尽朝上诸人的白眼,或眼红其升迁之快,或鄙夷其出身卑贱,均不愿执行其制定的政策。而吕燕却对文兴提出的公田租借于民的政令颇有兴趣,认为其有长者见识,但因着朝上风气,也不能对其示好,故见着文兴,也保持对其他同僚的淡漠态度,不亲近也不轻视;而这,却让当时身处百官排挤的文兴感受到了极大的安慰。因着官阶约束,每每相见,文兴总是隔着老远便向吕燕注目示意,待吕燕先行揖拜礼,文兴忙抬手回礼。
“洪武二年,公子成于易水起兵叛乱,吕燕自荐愿带兵前往易水,苦于朝上无将,我只得任命吕燕为右将军带兵二万前往易水迎击公子成。为保证大军粮草不断,文兴夜以继日地调取各地物资送往易水,支持吕燕大军。
“得胜还朝,吕燕加封为车骑将军,赐千金。吕燕因白马一役而获得满朝文武的赞赏,庆贺的话和酒樽如潮水一般涌向新上任的车骑将军,源源不间断,而文兴也捧着酒樽上前庆祝吕燕,可是话还未出口,就见吕燕转过身避开不见。文兴自卑又心高气傲,见吕燕不领他的情,也不再给吕燕好脸色。两人就此结仇。
“文兴仗着幼仪的同年之谊和我的疼爱,屡屡当众为难吕燕,弄得吕燕几次无法下台;吕燕气性内敛,不好与人争吵,每每面对文兴的有意为难,总是持以淡漠的态度。而这曾经让文兴感到同僚好感的态度,现在则总能恰好刺中文兴敏感的心,惹得他更加暴躁起来;虽厌恶吕燕,文兴却从未反对过吕燕的政令。曾有官员为讨好文兴,反对吕燕扩充军需的要求,文兴却责问该官员道:‘吕燕那厮十分可恶,可其在军政上的才能非常人所能及,此番他向君上请求扩充军需,必是有他的道理;你却因私心不问不理,擅自扣下吕将军的奏请,陷国家于险境,置大义于不顾,我看你才是朝廷上的庸碌。’随后以“公私不明”的理由将此官员革职并申明永不再录用。”
说着,许太主又转变了自称,变回朝上那个把持风云的太主:“他两以为朕不知,其实朕都知道。朕知他们两人心心相惜,只是担心朕会疑心他们联手故而一直对立;朕也的确是这样害怕着,所以他们两人对立那是最好。之前朕在,他们两人对立无所谓,现在朕要走了,文兴会作为许氏一族被处置,吕燕也会因为失去抗衡的对手而被罢免。”
玄羽无法再听下去,他双目如火盯着许太主,沉稳的嗓音里是忍不住的怒气冲冲:“太主既知道文司农和吕将军是好臣子,为何还要如此疑心他们?导致他们二人形同陌路,太主现在又来说什么可怜可疼,是在唬我吗?”
“孤家寡人,茕茕孑立;君王,就是无情而又孤独……”
“您不要再狡辩了。”玄羽无情地打断她,“这不过是您的私心,打着为公的名号,您不羞耻,我都为您惭愧!”
“公与私,好与坏,黑与白,哪里都能像渭泾的河水一样分明呢。”
“玄师君,朕不是为自己在求您。”许太主伸手抓住起身要走的玄羽的衣摆,哽声道,“朕所不能忍的,君上同样不能忍,所以文兴和吕燕只会继续对立下去。但是君上如何能容得下许氏一派的文兴,文兴不能保,吕燕亦不能保,曹国危矣!师君,曹国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您了。”
“我想,许太主虽然把持朝政多年,朝上许氏党派林立,但是文司农是有才的人,听许太主的意思,他身为许氏党人只是无奈,若君上肯招纳他,定会为君上所用。”出内廷后,玄羽将许太主的话告知曹公冉。
“她那是在哄骗你。拿着曹国做幌子,随便说两句话,你就自动为她做说客来了。留下文兴,许氏势力也会被保留下去,那么无论朕想做什么,都会受到制约。许太主没有和你说这个吧?”曹公冉盯着玄羽看了会,笑道,“看来,许太主赌对了。”
“这不是什么赌约。我看得出太主说这话是真心的,您应该好好想一想这事。”玄羽有些气急,他在这里认真挽留曹国的人才,曹公冉却是和他嬉皮笑脸,“君上,您认真点。”
曹公冉收了笑脸,认真道:“朕不会考虑留下文兴。太主说的没错,任何一个国君也无法容忍自己的臣子权大势重,朕亦然。”
“君上……”玄羽还要说些什么,但曹公冉直接打断他的话,强硬道:“好了,不要再说了。朕是不会留下文兴这么一个危险的人的。为了曹国这种话,想要说谁都可以说。玄羽师君,朕明白和你讲,文兴出身许氏便是他第一宗罪,第二宗罪便是他出身大商人家。商人本是末等,不事生产,不纳税赋,老妇竟然还允许这些大商人以捐献财产而参政议政,他们当朕的朝廷是什么,是可以买卖的坊市吗?朕若想继续发展曹国,重农抑商便是方向,文兴如何也留不得。”
“玄羽师君,你明不明白,为了曹国的发展,朕必须除了文兴。”
——我当然明白。玄羽心说,在来曹国之前,白和就给他讲了好一大通曹国局势,直听得他头脑发晕、眼冒金星:“许太主与文兴议定改革币制、盐铁专营、平准货物,甚至允许商贾为官,这些措施确是大大发展了经济,但在发展了数十年后,曾经的制约措施已失效,近年来贩卖爵位已成了曹国常事,而大商贾利用国家权势为家族牟利终成曹国一害。曹国今后的道路已不再是发展经济,而是军事,这并不是曹公冉能做主的,而是外部形势决定的。诸侯改革争相扩充军事势力,曹国为了发展也必定走上此路。而想要获得源源不断的税赋和劳动力,约束在土地上的农民是最好的选择,那么,打压大商贾是必然的。”
——那时,白和替他换了一杯热茶,仔细嘱咐着:“太阳,我知你为人正直,但你可千万不要因为个人感情去插手曹国的政治,曹公冉初掌权,绝不允许也绝不会容忍再有人挑战他的权力。”
他了解曹国的政治,也清楚曹国的处境,更知晓曹公冉的手段,只是他如何也接受不了曹公冉不加思索一定要整治文兴的态度:“文司农虽然出身大商贾,这些年来商贾也的确凭借政治地位来获取金钱,但打压大商贾和文司农究竟有什么关系?文司农懂得经济之道,是难得一见的财政人才,许太主希望保全文司农,终究是想给曹国留下一个理财的大才,君上为何不接受?”
“这就是老妇的高明之处,拿着国家这种大话,师君你就会为其卖命,但师君不想一想,既然朕已决定打压许氏和商贾,难道还会给他们留一线生机吗?师君,你再天真也该有个限度。”
玄羽诧异的抬起头,盯着曹公冉好似不认识这人一般,半晌,皱眉摇头道:“曹冉,我对你这种恶意揣度他人的态度很不满意,我以为你至少会为了曹国考虑一下,但你今天的话太让我失望了。我们的结盟就到此为止。另外,我也不认为你治理国家的能力会超过许太主,如果你还不肯改变这态度的话。现在,我要离开曹国了。”他说着便站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