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女子本强,第九节
折腾完封邑主的事,玄羽疲惫的回到神台大睡三天,一觉醒来,曹国的天又变了。
看着城中的人们联名跑到宫门外举事,而神台的侍者又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玄羽愈发好奇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连宅心仁厚的老台主对此也不发一言了。
“小家伙,发生什么事了?”坐在殿中听经,心里静不下来,见廊下有人走过,玄羽错手从门里往外拉住一个走过的小弟子。
小弟子是被遗弃在神台外面的孤儿,被老台主捡回来养在神台里,因是个凡人,没有灵力,便留在神台里学习认字等长大了再送出去任其谋生。他被玄羽拉了个踉跄,低声笑道:“师君今天在听课吗?”
“呵呵,被台主拉住了。”玄羽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他不好意思告诉小弟子是台主觉得他经学领悟力差,硬把他留下来补课的,太丢面子了;因而只好顾左右而言其他,“小家伙,这外面是怎么回事?”
“这外面该是何样便是何样了。”小弟子拱手答道。
“我没和你说偈语。我问你,为什么这几日国人都跑到宫门外闹事?还有台主怎么也不劝阻一下?平日里他可是看黎民出了点问题就立即跑过去调解的呀。”玄羽压低声音道,他不敢离开宣讲台,便伸着身体越过门槛和小弟子说话。
小弟子蹲在门外,答道:“玄羽师君,宁回答您了,这外面该是何样便是何样了。”
“小家伙,你知不知道,你这回答让我很生气?”玄羽耸鼻扁嘴,嘴不饶人道,“我问的是,国中发生什么事情!具体的事情!不要给我打哑谜!”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你乖乖告诉我,我就不告诉台主你在这偷懒。”
自小养于这清净神台,小弟子从没见过有人胆敢在这耍人的,气的眼睛都瞪大了:“明明是您——”可他没说几个字就不能发声了,摸着喉咙试着喊了几声,突然一起身就要跑前殿去。
“我……我怎么了?”玄羽施法定住小弟子,逗他道,“小孩子要乖巧,大人问什么就答什么,打哑谜就不乖了!现在可以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玄羽师君想要阿宁说什么?不若直接来问某如何?”
台主抚了抚小弟子头顶,他立即能动能说话了,告退离开时还不忘对玄羽冷哼一声。玄羽被抓了个现行,也不尴尬,顺着台主的话便道:“什么大事,不过是某有点好奇心,这城中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大家又就堵在王宫门口了?”
“还有我为何不出面调解是吗?玄羽师君进来吧,我讲与你听。”台主朝殿中的诸弟子点头示意,这些人便陆续离去,最后,只剩玄羽和师君两个人留在殿中。
原来,汉城治下顺安乡民有一名好来的,家贫,故入汉城卖凉茶为生。一日,太常殿召开大朝会,诸大臣驾车入宫,按律黎民应当回避;但好来见太仆车驾驶来,仍在拾掇自己的凉茶摊,越急越乱,越乱越错,以致车驾驶来,好来仍未避开,冲撞了太仆车驾。按律,刑律司将上缴好来的凉茶摊,并罚钱一贯以作惩戒。好来家贫,父母年迈多病,家中孩子嗷嗷待哺,全靠他一人在外挣钱养家,如何也是拿不出这一贯罚钱来。为此,好来几次上刑律司协商罚款事宜,又往朱世安府上求见,期望能减免罚款。而朱世安避之不见,且命刑律司按律处置。五日后的夜晚,凑不够钱数的好来在城外暂住的茅草屋里自缢而亡,尸首在两日后由刑律司府兵寻见。
三老不忍,上告朱世安为官不仁。
小民冤屈上撞天庭,青镗部、刑律司不敢决断,上告至许太主,朝廷为之触动。
许太主训斥朱世安道:“知否?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如你朱太仆生在王侯富贵之家,生下来便有黄金铺道,白玉为堂,有光明大道可走,稍作努力,便可位列九卿。这世上,还有许多人连过好平凡人的一生都要拼尽全力,稍稍松懈就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这并非他们的过错,仅是没生在一个好人家而已。”
“一贯钱,于你太仆而言并非什么重要之物,甚至随手赏赐下人也比这个数多,但是对这个家贫如洗的人来说,是他的身家性命。朱太仆,你为人父母官,身居庙堂高位,如何不知体谅黎民苦痛?”
许太主想起宫中日渐喧嚣的流言,突然道:“好杀戮,好刑罚,为官不慈,当年长乐公主案焉知不是尔等有意所为?”
朱世安惊惧,连连顿首。
许太主三番两次申斥朱世安“酷吏重刑罚”;连在长乐公主叛乱中镇守汉城而立下大功的中都护金某也受到训斥。屡屡申斥下,朱世安难以再对好来心生悔恨,反而为许太主反复无常的心思感到惊惧不已,惶惶难安。
“许太主说的很对啊,朱世安这等人就是太狠厉,瞧不起底层人,该罚。”玄羽疑惑道,“所以,又为什么激起了民愤?”
“您如此想,自然其他人也是如此想法。朱太仆是拥立许太主的有功之臣,只要朱太仆没犯下大错,许太主总是要优待他一二。可此次,许太主好不留情面地责备朱太仆,又恰逢前段时日襄公扣押了那许多封邑主,难免不让其他人心生它意:这是不是许太主的弃车保帅之举?”
“不……台主,我不是很懂。这事不就是朱世安仗势欺人吗?怎么变成襄公与许太主之间的争斗了?”
“这便是党派争斗。只要一方落了形势,另一方便紧赶着往上爬,若是有裁判在中间裁决倒好,若是连本该作为裁判的国君也深陷其中,那便只能各凭本事了。这次案件,不论是不是襄公授意主使,赶在这形势上,襄公也不会白白放弃这大好机会打压许氏,至于好来,不过是个导火索罢了。”台主叹了口气,又重复道,“这便是党争啊。”他的神色落寞,似乎是对此避之不及而又无法避开之后的无奈和妥协,也许还带着些看透世事之后的消沉。
但是玄羽似乎无法接受这样的解释,他盯着台主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那您为什么不出面?这些事虽然是朝廷上的事情,但也牵扯到了百姓,不是吗?”
“正是因为牵扯到了百姓,我才不能出面。早些年间,许太主还神志清明时,中常侍那班人也得收敛三分;如今许太主逐渐昏聩,她身旁的那起子小人便借近身伺候的地位向官员收取贿赂、侵占野人土地、压榨商户,所做恶事罄竹难书。襄公能借机打压许氏,我们为什么不能铲除中常侍那班人?”
中常侍欺压野人的事他也有耳闻,但是好来一事追究起来是朱世安傲慢轻视导致,如何将宫闱阉人牵扯进来?他实在想不明白:“恕我愚钝,您能否解释更清楚些?”
“中常侍那班人有什么远见?许太主年迈,襄公正年轻,如果襄公稍稍施以恩惠,中常侍那班人会不会投靠襄公呢?他们近身伺候许太主多年,会不会知道许太主的软肋呢?”台主笑了下,更多是自嘲,他抬头向玄羽又笑了下,“神台不会插手凡人的事,但是倾听凡人的心声,顺势引导还是可以的。”
玄羽立时明白了他的话,他不禁抬高了声音道:“您做了什么呀!”
不管玄羽多么惊讶,台主继续说道:“如果最后是襄公赢了,那么朱太仆这等贵族便要收敛一二;如果最后是许太主赢了,那么背后捣鬼的中常侍那起小人,也会被朱太仆扒出来。我们现在唯一需要做的是,鼓动民众将此事闹大,逼迫朝廷给出一个答复。”
终而,玄羽了解到所有事情。
“是的,我也在谋算这些人。因动了欲念,现在我已经失去了灵力,再不能回归琉州了。”半晌,台主微微一笑道,“但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如此选择。”
玄羽皱眉,他感觉有哪里不对,但是又说不出来,只以为自己是因为台主自缚陷入这窘境中而感到难受。所以,他安慰台主道:“琉州会理解您的。”
台主倒是毫不介意被琉州抛弃,爽朗的笑道:“本也不是为了琉州,无关它理解不理解。这么说吧,我来到曹国有三十八年,在这生活的时间比在琉州长一倍不止,我更把自己视为曹国人而非琉州人,行此事的初衷也是出于曹国而非琉州。”
玄羽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什么。
夜风凉凉,他躲在王宫顶上喝酒消化郁闷时,突见上次送官女子给曹公冉的舒公公领着什么人往许太主那儿去了。玄羽坐在宫脊上思考了会,还是踏着瓦片追踪而去。
隔着屋顶,话语变得不甚清楚,但还是被他听见了一些。
“朱太仆只知法度而不知人情婉转,此次逼迫好来自杀,实为他错误,太主如何责他罚他也不为过;长乐公主叛乱,太主为了曹国舍弃公主,舍私情而正法度,乃为国为社稷之大事。朱世安若懂得人情,则好来的悲剧不会发生;太主若因母女之情饶恕长乐公主,则曹国社稷不保。法度与人情,并非不能调和,却也有个底线。”
这个声音玄羽不熟悉,他自认记忆力高超,但凡他听过一次的,没有认不出来之理。而这个声音他却是细细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印象。
“恩师,那朕该如何办?”许太主问道。
玄羽在宫脊上听着,听许太主称“恩师”才明白过来进宫的人是大儒黄思,黄思乃丞相黄公望之兄,一门四子皆千石之官,故又称其为“黄千石”。黄思善思辨,常年替曹奔走于各国诸侯之间,故玄羽只闻其名而不识他。
“世间之情,父母对子女之情最为天性自然和包容,不论子女是否有错,为父母者,总是牵念着自己的儿女。长乐公主有罪,太主思念儿女的心情是无罪的;但太主若因母亲天性而疑心朱太仆构陷长乐公主,岂不是落入奸人计谋之中?”
年纪愈老,随着长乐公主案的平息、曹惠公的病逝和柔福公主的归隐,许太主不免后悔当年之举太过决绝,以致两个儿女都没有见最后一面便天人相隔,再难相见。被背叛的痛苦之后是无尽的悔恨以及漫天的伤痛,就像野原上火烧不尽,春雨之后又冒冒生出的野草,远远有燎原之势。
她清楚中常侍等人是趁此机会构陷朱世安治下残酷,以致民众不安,甚至宫中流言也可能是他们一手为之:“许太主本想还政于曹惠公,但朱世安畏惧曹惠公掌权后惩处自己,于是一手炮制了长乐公主案,否则长乐公主案证据如何在几天时间内收集齐全,摆明是先设好的。”只是,她有时也会想事实是否就是如此呢?或者说,她希望是如此。
许太主并未答复,而是陷入了长长的沉默中——她的儿女犯了错,是她处置了他们;现今她思念自己的儿女,却因他们罪人的身份而退却,甚至想要给他们编个清清白白的名声,将一切罪责怪到朱世安身上,好保证自己的思念明正而言顺。而这,又能掩盖什么呢?百姓没有自己的眼睛吗?
她为了曹国是真,为了权势也是真,思念儿女也是真,斩杀谋逆之人的诏令是真,她夜夜惊梦回醒留下的泪也是真,仙人尚且会犯错,为何她要执着于完人呢?
“恩师,看来您得替我前往各地乡里布施帛布和粟米,替柔福积福了。其他孩子终究还是犯过错,只有柔福是被无辜牵连。她年幼时朕对她一直少于照顾,汉城事变她也独立在外,但还是被朕迁怒。说来,朕对这孩子,愧疚太深。”许太主想到隐居山阴的柔福公主,心中更是隐隐作痛,“她若是愿意认朕这母亲,您便接她回来;若是她不愿意,您也不要为难她。一切都顺从她的心意吧。”
“唯。”黄思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