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危机四伏的变局,第六节
也许如宫人所说,自己本就是克母的命,生母不喜,养母早丧。
一日失去母亲庇佑的公子退跪在二公主的灵柩前,哀声痛哭,情难自已;嗓子已经哭哑,心里的哀痛却没有得到丝毫缓解,只恨不得自己能随母一起去了。
宫人皆匍匐在地,请公子们移宫:“公子,夫人走了。”
“滚!”公子退猛地站起来,守在灵柩前,不让宫人靠近自己,双眼通红,眼神凶狠,就像一头沐血的幼狮,呲着獠牙护着母亲。
“媛媛!”公子祯厉声道,却是不知道该劝阻什么,半晌,哽咽道,“阿母……走了。”
公子退崩溃大哭:“不要!”
年仅八岁的公子祯牵着弟弟,送二公主的灵柩出永福宫,又目送永福宫换上肃穆的黑色幔帐,曾经熟识的器具蒙上灰尘,整座宫殿在身后的记忆里慢慢变得暗淡无光。
公子退年纪尚小,二公主离世时刚满五岁,夜晚梦里总是想起曾经的事来,常哭叫着从梦里挣扎醒来;公子祯不厌其烦地拍着兄弟的背,唱着记忆里的歌哄他睡觉。
“那日木棉花落地,冷雾里照进了阳光,
黑尾鸱在海上盘旋,波浪拍打在怪石上,
远方而来的船只,满面忧愁的人们,
倚在船舱里说着异世界的话,
冲高的海浪没过这疲惫不堪的船只,
却掩不住他们眼中的坚定,
我突生念想,想去看看这些人所在的世界,
这里的生活一成不变,昨日与今日与明日都是同一模样,
我突生念想,想去看看阳光照耀的地方,
坚定的眼神,和灿烂的笑容,
这都是让我心动的地方,
……
……”
公子退靠着枕头,混混沌沌地又陷入梦魇之中,似乎又回到了两岁多的时候,那时海界突然与大陆断了联系,阿母望着本该飞往海界的讯蝶盘旋在王宫上方整日不去,心焦不已。因着与海界联系不上,阿母寄希望于游历大陆的琉州师君们,希图他们能清楚海界的变故。
那时,阿母要往北宁神台祭祀上天,突然收到小舅舅为他那个好友折返秦中的消息,一面听着小舅舅匆匆几句的解释,一面望着海界的舆地图忧心:“罢了,太阳本不是海界之人,命中又多情思,不卷入这事也好。”
玉河姑姑叫人领他们兄弟先下去,劝道:“殿下先莫多想。海界的事还未查明,也许只是风暴阻拦了讯蝶也说不定。”
“可我这心里总是放心不下,感觉海界出了什么大事。”阿母忧愁道,“再多派些人打探海界消息,若有结果,立即呈报给我。”
媛媛不愿意阿母去神台祭祀,闹着要随阿母前去,谁知二公主铁了心不带他去,哄着他睡着了,第二日早早带着宫人出宫,谁知媛媛也是个死心眼,醒来了便哭着闹着要找阿母去,满宫里的人都哄不住他来,只好求到代文侯面前。
文侯听了宫人的回话,眉头紧皱,耐住性子安慰了媛媛几句,没想到媛媛不领情,还是闹着要去找阿母,文侯愈是安抚他愈是闹腾,挣开宫人们就往外跑。文侯也生了气,命人把媛媛关进偏殿反省。等到公子祯得了空去文华殿偏殿看弟弟,却见到媛媛已经哭的背过了气,昏倒在床上,床边立着一群太医院的医官,其中不乏专门为公子祯预备的儿科圣手。
医官无用,只道小公子体弱气虚,心血不足,如今气血攻心,心脉受损,难以保全。
可怜公子祯忧心兄弟重病,不敢离开一步。夜半更凉,一黑袍人敛声静气而入,从床上抱过媛媛在怀中转身离去,风随意动,不知一瞬走到了何地,听见身后脚步响动,驻足一看,原来是公子祯担心兄弟,不知何时醒来竟跟在他身后走来。夜深月冷,公子祯不敢停歇,一路小跑快走地跟在他身后,突然见他回头,倒是吓得退缩了一步,咬着下唇要跟不跟。
“你随我来做什么?”黑袍人问。
公子祯眨眨眼睛,盯着他怀中被黑袍遮住的孩子,道:“并非我随着你,而是你抱着我的弟弟,你可以把他还给我吗?”
黑袍人道:“天下逝世的孩子那么多,也是别人的兄弟、姊妹,并非只有你的兄弟夭折早殇;若是有人像你一般跟在我身后,我便把他们的兄弟姊妹还给他们,那对世上的其他孩子不是不公平吗?”
“媛媛是我弟弟,我要保护他的,”公子祯慢慢往前一步,鼓起勇气道,“你带我走吧。我不会哭的,你让我和阿翁、阿母告别一声就好。”
“二公主之子,某不敢相强。既然祯君要这孩子,某便还你,只是给你也无用,他已经死了。”
公子祯上前握住媛媛落下的手,冰冷得很,他握着媛媛的手贴在脸上,疑惑地道:“弟弟的手好冷,是冻着了吗?”
黑袍人不解地看着公子祯,突然问道:“祯君是不知何为死亡吗?”
公子祯慢慢摇摇头。
“过来,”黑袍人伸出手放在公子祯的手中,“冷吗?”
握住自己的手温暖而厚重,公子祯疑惑地又贴近弟弟的手,半晌,带着哭腔问道:“为什么会这样?”
“生死有命。”
“什么是命?弟弟的手是冷的,我的手是热的,是不是我的命比媛媛长?那把我的命分一半给媛媛,好不好?我不想要他这样。”
“祯君,”——公子祯忍住哭意,抽噎着应道。——“神明在上,人不可随意向天发誓,神明可不计较你的年纪多大,他总是记得你所有的誓言。”黑衣人身影突然消失不见,甚至连周围的迷雾也慢慢消散,露出满树淡紫色的花骨朵串儿,风一吹,花骨朵掉落在他和怀中的媛媛身上,月夜无声。
北宁神台侍候的侍者早起打扫山门,看见门外靠着两个小孩儿,小点的孩子被兄长搂在怀中,大点的孩子睡梦中眼角仍挂着泪滴;鞋底有泥,绣着回字纹的衣角还带着清晨的露水。
二公主听仆从禀告公子祯带着小公子来到距南浔(代国都城)三百里之远的北宁神台,不疑有他,散发赤脚,披着长袍,扶着宫人匆忙赶往山门。公子祯见了阿母,心里为弟弟的担忧、恐惧、不舍,都一齐涌上来,也顾不得还是当着众人的面,便扑进阿母的怀里放声大哭。
“我儿,你怎么来这了?”二公主松开宫人的手,上前抱紧公子祯在怀。
“阿母……阿母,”公子祯哭道,“弟弟好冷。”
二公主瞧见双眼紧闭,嘴唇发白的小儿子,环手抱紧公子祯,低头亲亲他的额头,温柔地道:“好无瑕,弟弟没事,你累了吗?去睡一觉好不好?”话毕,又抹去他脸上的泪水,吩咐玉河上前带他离去。
黄昏时分,公子祯从睡梦中醒来,听见门外传来“咯咯”的笑声,推开门一瞧,却是阿母带着媛媛坐在玉兰树下乘凉,神台里养着的小狐狸引着弟弟跑来跑去。海风习习,带着一股大海特有的气息,清凉的,咸咸的,洗去夏日的炎热。
“大兄~”
奇怪的是,媛媛冲过来盯着他许久后,没有像往常一样扑上来,反倒拉着他的手“嘻嘻”笑道:“羞羞~大兄哭了哩~”
公子祯被弟弟嘲笑,脸上也甚是不好意思,用手背擦擦眼泪,哼道:“你也羞!你在宫里总是哭闹,烦得很!”
媛媛歪着头想了下,似乎回想起这几日自己在干什么,回头对二公主义正言辞道:“我也哭了。阿母不带我去玩,我就哭!”
“你还有理了你?”二公主瞪了眼媛媛,没想到这是个不知怕的,也不知羞的,竟然咧着小嘴滚进二公主怀里,甜甜地笑着:“阿母带我来了,我就不哭了~”
二公主笑着点了下媛媛的头,嗔道:“小鬼灵精!”又拉过公子祯一并搂进怀里,揉揉他的头,安慰道:“没事的。阿母在,一切都会没事的。”
梦魇逃脱不了,但是耳边一直记着阿母那年夏日的话,也能让人十分安心。
“阿母~”
公子祯伸出手搂住弟弟:“睡不着吗?大兄唱歌哄你……那日木棉花落地,冷雾里照进了阳光,黑尾鸱在海上盘旋,波浪拍打在怪石上……”
“大兄~”
“嗯?”
“阿母……是不是因为我才走的?”
“没有这回事,不要多想了,以免阿母担心。”公子祯捂住兄弟的眼睛,一把扯过被褥盖到公子退脖子下,“媛媛乖,睡觉了。”
虽然公子祯不说,但是公子退还是从阿母离世前的话语和宫人的态度中敏锐地察觉了一切。老人说,鲛人心头血可活白骨,当年公子祯抱着昏死的公子退来到北宁神台,二公主以心头血救回公子退,以致自北宁回来后一直病痛缠身,不到三十岁便香消玉殒。仔细想想,儿时的自己因为身体瘦弱,却自北宁回来后未再喝过苦药,反倒是身体一向康健的阿母,自那以后,汤药不离身,就好像自己的命是从阿母的身体里一点点榨干出来的。
公子退无法接受阿母离世,更是无法接受是自己害了阿母早丧,因此一直把自己关在永福宫不愿离去。代文侯念及公子退年幼,想让王淑人抚育他长大,没想到公子退心性倔强,当场跑回了永福宫,文侯不忍在母丧期间惩罚幼子,只好转而先劝说王淑人,淑人并没直接拒绝,只是表示自己身下还有还有公子横,不一定能照顾得了公子退。文侯被驳了面子,很是生气,便把公子退和公子祯一样养在身边。
时值琉州灵主拜访秦中,回程途中听闻二公主逝世的消息,当即调转车头赶赴代国。
阿翁听闻灵主车队来到,慌乱地领着公子祯与公子退出城迎接琉州灵主。在旌旗猎猎的车队中,公子祯和公子退被代文侯被推至身前,向马车里端坐的一年轻女子讨好道:“这便是无瑕和媛媛,夫人在世时视他们若亲子,现也充作夫人子嗣送丧。”女子面容与阿母有五分相似,但不似阿母常有的温柔笑容,女子眼眸黯淡,神色悲伤。
琉州灵主根本没有抬眼瞧他们,只抿紧唇望向前方。
连骑马并列于车驾旁的大司命也感受到了灵主的拒绝,低声向灵主道:“殿下,二殿下曾有意嘱托您照顾这两个孩子。”
“源哥哥,我答应二姐的嘱托,但也请你理解我的感受。因为他们,我二姐没有留下一丝血脉,甚至为了他们英年早逝,你让我如何接受他们。”
大司命似很为难一般,侧目看见这可怜的兄弟两,未作多想便跳下马,走至公子祯和公子退面前,蹲下身,温和道:“殿下听起二殿下提起二位公子,一直想着来代国见一见二位,却是一些变故从没来代国,实是不好意思,还望两位公子见谅。”
“不必惺惺作态了,她根本就不喜欢我和大兄。”公子退聪颖,虽学习海界话匆匆不过数年,却已是精通;方才灵主与大司命那番话他全听在耳中,因而神色激愤道,“我和大兄不是阿母的孩子。阿母为了我们放弃生育自己的孩子,更是为了我牺牲了自己的生命,灵主不喜欢我们,我全都理解。就和那些人说的一样,是我夺走了阿母的生命,灵主若是不开心,尽管杀了我吧;我不怕死,只要能救回阿母,我什么都不怕。”
“退君……”大司命很是惊讶,但还是很快便冷静下来,缓缓说来,“我很抱歉用这种话欺骗退君。您说的对,殿下与二殿下是亲姊妹,二殿下去世而没能相见最后一面,殿下心中悲伤难以自抑,甚至对两位公子,也怀有难解的怨恨;但退君和祯君是二殿下视之胜过生命的所在,是二殿下非常珍爱的孩儿,琉州和灵主也同样珍爱两位公子。”
公子退扭身想要挣脱阿翁禁锢的手掌,他不想再听大司命这虚假的谎言,却是被大兄牵住了手。
“您认为卿在欺骗您吗?因为宫中有流言说是您克死了二殿下,所以琉州一定是怨恨您的?”大司命似是看穿了公子退的心思,笃定道。
公子退别过脸,似狠决却带着哭腔道:“不是如此吗?”
“的确,殿下的行为有些失态。”大司命认真道,“无论您是否信卿的话,但请您相信,您与祯君是二殿下十分珍重,宁愿以生命换来的孩子,还请不要将生死放在嘴边,轻易放弃二殿下对您的希翼;即便怨恨您的是琉州,也请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阿母的希翼么?
公子退挡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无瑕,某为你取名为祯,愿我子护佑代国国人福气安康。”代文侯牵着小世子走入文华殿,接受百官朝贺。
“媛媛,虽你未到入学的年纪,但阿母提前为你取名,希望能早早定你心性。媛媛,从今儿起,你记住,你名字叫退,阿母希望你凡事可以退一步,性子不要太刚强,一生平稳幸福。”二公主搂着小儿子,如此道。
与仁爱恭敬有礼的公子祯不一样,公子退聪颖却性气乖张,行为偏僻。他学习诗书礼御,因着好胜,事事好争个第一;他自己和兄长相处时不分尊卑,但别人胆敢冒犯公子祯,他又会揪住这点给别人没脸;他身边养着一群齐腰高的猎犬,时常带着这七八条猎犬一起去扑了别人打架,明明是他打了人,受到责问倒能寻得许多理由,反叫对方先认错赔罪;有时候与兄长闹了矛盾,明明坐在一旁赌气,又能因兄长说一句话没气性地凑上去;幼时喂养的小狮子狗走了,他让宫人好好安葬,还立了碑石,好好在碑下哭了一场才回。虽然屡次被顶撞,但文侯念及琉州势力,且兼着长子护着,心里默默念了几遍:算了,小孩儿也无坏心;每每都是压制了怒气,对公子退的过错轻拿轻放,从未重罚过;连公子退在世子大选典礼上偷看上柱国武家女儿的事也一并轻轻放过,反倒还催王淑人去问武家女儿是否愿入宫为儿妇。
因着疼爱长子,代文侯为公子祯大办冠礼,并定于第二年春大婚;同年,赐北宁一十三城为幼子公子退封地,公子退成为代国第一个以十七岁年纪得赐封地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