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 女子本刚,第一节
白和去宫中做了侍中。
说是侍中,实际上奉命照顾德宗生活起居。原来高宗夺权失败以致遭到丞相白瑾不满后,上原王后以性命为代价召来王水逼退白瑾等人,而高宗与上原王后也为此殒命。随后,白瑾立高宗长兄之子公子昊然为天子,是为仁宗,仁宗仁厚爱人,但身体屡受病痛折磨,即位不满八年便撒手人寰,仅留下三岁的小王子。朝臣尊小王子为德宗。
德宗即位时年仅三岁,正是离不开母亲又不讲理的年纪。朝臣眼见曹国许太主把持朝政数十年,燕国曹夫人强势的令全国男子低头侧目,陈国参政的女官锋芒毕露比的国君也成了陪衬,均是女主干政,牝鸡司晨;自是忌惮妇人参政,强行从梅夫人手中夺走德宗,并带至前殿抚育。德宗不懂,整日哭闹不休,朝臣们轮番哄了几日也不得其法,丞相白瑾气恼的一摆手,将德宗甩给宫婢侍从后离去。
第二日白瑾入宫,发现德宗又回到梅夫人怀中。好在梅夫人并不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听闻白瑾闯入后宫,惊惧不已,忙命人将德宗抱出寝殿并不许其再寻来。
德宗紧紧抓着梅夫人衣角,嚎啕大哭而有些声嘶力竭,长御等人不敢用强,只得柔声哄着。却是梅夫人等不及,掰开德宗抓住自己衣角的手,推开其道:“如今妾连自己也保不得了,哪里保得住你?快,快抱出去。”
便是如此过了四年。
白和于加冠前生了场大病,多得云丘仙人相救,方才于两界山平安归来。白瑾见到身体好转归来的侄儿后,心中也是高兴,对其道:“冠礼之后,便入宫为侍中吧。推行官学的事还是交由你做,本来就是为你入朝的投名状,之前因你生病中断了,这次一定要做出一番功劳才是。”
“和知晓的。三叔,此事了了,能否考虑让无虑参政?她为这事也付出了许多心力,还是该有个嘉奖才是。”
白瑾并未答应,只是说:“你们想拿嘉奖,先做出一番成绩再谈。”
虽未得到想要的承诺,白和知道这已经是白瑾让步了,点头称是。
此后,自是继续推行官学,白和身上兼着侍中的官职,因此偶有缺席官学的会议。
“旧贵族旧贵族,知道自己旧,就赶紧让位啊!”白秐抱着一摞帛布从外面走进来,一股脑堆到白和面前,“大兄,你看看,这帮子人真的要气死我了!”
白和见她一身靛蓝长袍,窄袖短裾,装扮奇异,不禁笑问道:“你这是什么装扮?”
“我之前去两界山接大兄时,见到北翟人如此穿着,行动倒是方便,大兄也可一试。”白秐转了一圈让白和参考,她想起自己的事情,又道,“哎呀,大兄,你别打断我嘛。推行官学一事,现在只是提出个大纲,那帮贵族就提出一堆反对意见,要他们给解决办法,又给不出来,真是气煞我也。我看闫师傅说得对,贵族哪里是知识渊博才能优越可堪称为榜样,分明是底层太无知才凸显出来的,呸!”
“无虑,”白和看着妹妹气的直跺脚,逗她道,“你别忙着骂贵族,咱们也是贵族啊。我们白家既是王族,又是辅佐天子的功勋世家,说是大陆第一大贵族也不为过,哪有自己说自己的才能是底层太无知才凸显出来的。”
“大兄,我可不反驳这点,毕竟我们的祖辈都是站在比别人高的起点上一代又一代的积累功绩,所以我们才能站在最高点上俯视别人,但这和我们能力的好坏几乎没有关系,毕竟站在高点上,就算贵族蠢笨如猪,一样也是亮眼光彩的。”
“瞧你这话说的,此次会议就一点亮眼也无?”白和今日要入宫当值,官学会议便预先让各人写了章程上来,会议不过是各人对自己的观点再做评述。他心里对闵公乘的章程最有兴趣,便想知道白秐是否发现此人的才能,也想知道闵公乘是否有对章程进行更切实的补充。
“倒也不是没有,闵公乘就很明白。”白秐拿了最顶上的一卷帛书给他。
帛书中言之:推行官学一事,最大的阻力在于民间,满足于眼前的丁点利益,宁愿让孩子帮工也不让他读书的人、负担不起书本费用的人,各式各样的,他们是教育成果的享受者,却不愿意付出丁点。此次会议上,闵公乘提出现阶段做不到开启全民智慧,教育应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全民教育,以教会读书识字为标准,教学免费,主要学校为各乡里小学(如果该地经济发达,可由当地府尹申请县学免费,费用由县里支出);一部分是高等教育,培养专业人才,主要学校为县学、州学、监学、太学、国子学和专科学院(教育等级越高学费越高,不同专业费用不同);同时,朝廷还要准备三项资金;一项是对家庭贫穷的孩子进行生活补贴;一项是给那些想要深造的学生提供低利率贷款;一项是作为奖学金授予学业优等的学生。以此达到提高教育水平又可避免当年陈国推行全民教育而债台高筑的窘境。
“有资金明细吗?”白和头也不抬地问道,白秐又递了两卷帛书过来,只是帛书上都挂着一样的小木牌。他解开帛书,资金明细也写的明明白白,不由问道:“这都是你整理的?”
“怎么样,很有效率吧?”白秐指着做好分类的帛书道,“不用打开就能知道这卷帛书写什么内容,是不是很有用处?”
“不错,最差也可当个文书了。”白和点头道。
“谁配的起我给他当文书!”白秐睥睨道,她盘腿坐下道,“那天大兄和阿翁的谈话我都听人说了,多谢大兄帮我争取,推行官学的事我一定不会给大兄丢脸的。”
“那是你应得的。但三叔说的也对,你想要获得入朝的资格,自己要做出一番成绩出来才行,没有成果说的再好也是无用的。”
“知道,但还是要谢谢大兄。”白秐道,“不过就算做出成绩来,阿翁大约对我还是不满意,如果我与白程换个身份,我是男儿身,他是女儿身,大概才能满足阿翁的想法吧。”
“叔父并没这意思,不管你是男儿身还是女儿身,三叔都很重视你。”
“阿翁想要的是有野心能在朝上有所作为的嫡子,不是嫡女。”白秐自嘲地笑了笑,转而更改话题道,“说点别的,大兄,你在宫中如何?小屁孩可没折磨你吧,我听说小屁孩前几日又气走了一个师傅,阿翁都气的直跳脚。”
“那是天子。”
“天子又如何?按辈分他还得管我叫姑姑呢。”
“姑什么姑,他敢叫你敢答应?”
“有什么不敢应的,就怕我应了你们都要吓死。”[咩1]
白和也不看帛书了,卷起来拍了她一下,无奈道:“没大没小的。陛下也可怜,小小年纪就失去父亲,母亲也不庇佑他,宫中诸人也没个真心照管他的,你也不要再说他脾气坏了,那也是没办法的。”
“大兄对我阿翁也很不满,对吧?”白秐被兄长“嗐”地吓唬了下,撇撇嘴道,“陛下那事也是他做的嘛,大兄可怜陛下不就是怪他吗……就算大兄你打我,这事也不能当它没有啊。”
“无虑,子不谈父过。”白和道,“你若一定要说叔父过错,也该在两人独处时,柔声细语地慢慢说来,不让叔父当众难堪。这是为人子女的本分。”
“并非所有父母都配得到他们子女的尊重。”白秐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呛声道。
白和垂下眼眸,咬紧下唇,半晌,嗫喏道:“大兄没有父母,所以很是羡慕你们,有时心想,如果我阿翁还活着,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会好好和他相处。只是没有想过,也许你们并不这么想……”
“大兄,我不是这意思!”白秐忙握住他的手,恳切道,“你知道的。我阿翁是那样一个人,没有人会发自内心的尊重他……而伯父不同,他是个好人,真真正正的好人,他值得所有人的尊敬。”
白秐出生时,白珙因遭遇山洪逝世,白和作为嫡孙被迎回白府;而白秐初次见到白和,却是在她四岁左右。
白家虽是世代辅佐天子的王族,但如今这诸侯欺凌天子的乱世,白自清呕心沥血也只是落个好名声。白瑾觑着家族势微,绞尽脑汁地要拉白家重回旧日华光,一拍即合地与却月城(秦中陪都)首富王家结了亲,结亲的便是他自己与王家的嫡亲姑娘。两人在婚后也曾过了一段平静日子,但好景不长,王夫人发现丈夫交际放荡,到处拈花惹草,在得知对方将自己的贴身侍女纳为小妾后,大为光火,命家丞将这随侍自己多年的侍女杖杀后并将尸首拖至白瑾面前;白瑾受到妻子质问,不觉得自己有何错处,反而认为妻子不够温柔娴淑,愈发不愿在家多待片刻,而王夫人遭遇丈夫冷遇,愈是恼怒,凡是丈夫宠爱的姬妾一律打杀了事。
在白秐四岁生辰宴会上,白秐母舅特地打造了一套精致的玉器作为礼物送给她,因几位大舅舅都在外地经商,所以拜托了幼弟拜访白家。王夫人是家中独女,翁母疼爱她便让她与兄弟们一起排辈论序,因排行第二,所以家里人又称她二姐。此番兄弟们都在外经商,阿母要守着却月城的产业,因而宴会上娘家只来了幼弟一人,自然是拉着他多说几句话。王小公子一面吃着姐姐备好的点心,一面伸头往房内瞧:“二姐,姐夫不在家么?”
“说是宫中有些要紧的事,必须往宫中去一趟。”王夫人笑道,“你安生坐会吧,前些日子听你姐夫说给你捐了个什么官,你还不稳重些,整日像个猴子爬上爬下做什么!”她转头瞧瞧里间,白秐正教保母给她拿柚子玩。
“什么官,我在乎那一点清水名头?若不是大兄坚持咱们王家要出个清白人,我才不要当什么官呢,商籍又怎么了,他们白家还不是靠着咱们商贾的钱撑着?”王小公子随意地靠在榻上,就没把脚放到桌案上来了,“二姐也是的,嫁给姐夫后净帮白家人说话,白家先出了个花钱如流水的大手丞相,又有个不事生产的嫡公子,都是些高高在上不知疾苦的‘清高君子’,我还瞧不上呢。”
“瞧不上你还来做甚?再说这种话看我不写信给大兄,到时候你被揍得到处乱窜别又来求我。”
“二姐疼我!我这不是听到一些消息,特特来讲给二姐听的。”王小公子身体越过案几,靠向王夫人说道,“外面都知道姐夫在拢花院养了个小妾,还生了个儿子,比我这外甥女还大好几岁呢。二姐可知道这事?”
王夫人抿了抿嘴,似乎是想露出一点笑容:“这事我是知道的,因为府中还没整理好居室,那母子便还暂居在外。”
“二姐真知道这事?可我瞧你的脸色,似乎不知道啊。”
“又胡说了。你不是来给无虑庆生的,也不和你外甥女玩,她都快不认识你了。”王夫人唤来保母,接过女儿抱在怀中,指着王小公子道,“无虑,这是小舅舅,上次小舅舅还抱你摘花来着,还记不记得?”
“小舅舅。”白秐对这个背着她到处耍的小舅舅还有印象,毫不生分地叫到。
“真乖!走,小舅舅带你出去玩!”王小公子一把举起白秐,让她坐在自己脖子上欢天喜地地跑来跑去。
待到下午小舅舅走了,阿母还是叫她去院中玩,玩到累了,阿母还没有派人来唤她,便自己抱着柚子往房中走去。哪知刚刚跨过门槛,便看到阿翁一巴掌将阿母打到在地,发出一声闷响,又几步上前伸手掐住阿母的脖子。白秐登时大哭着跑过去抱住白瑾的腿,哭道:“阿翁,不要打阿母,不要打阿母……”
白瑾站起来,却是不小心撞到白秐,见她额头磕在桌腿上,忙伸手去抱,王夫人趁着这空隙慌忙爬起来,抢先一步抱住白秐躲到房内另一侧,流着眼泪不住地摩挲女儿的头顶,“无虑啊,阿母就只有你了……我的孩子啊,阿母知道你最疼阿母了……”
白瑾气闷不过,径直从王夫人手中抢过白秐,就往房外走,王夫人不让,痛呼:“你要做什么!白瑾,你有本事打死我,你抱走无虑要做什么?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我们和离!”
他回头喝道:“敢对夫君动手,你以为你有理吗?要分就分,待会回来再和你算。”他抱着白秐大踏步走向云心斋。
白秐哭的喘不过气来,抱着阿翁的脖子,断断续续和他商量道:“阿翁,你不要打阿母,不要打她……”
白瑾抱着白秐快步走向云心斋,只说:“等会你和大母住一晚,知道吗?”
白秐还是担心道:“我不和大母住,你不要回去打阿母……”
不容白秐拒绝,白瑾将她送到蔡老夫人房中,转身便走,白秐欲跑出来追在他身后:“阿翁,我不要和大母住,你不要回去打阿母……”却被侍女在门口拦住了。
蔡老夫人从侍女手中接过白秐,抱在膝上慢慢抚慰道:“乖哟,乖哟,莫哭了,明天带你去见大兄去,好不好?”白秐拉着蔡老夫人的衣袖,点点头,仍是止不住抽噎。
府中与白秐同样年纪的孩童虽说不少,却都是旁系子弟,平日里也是不敢进入白府的,因而白秐至今都是在保母侍女的伺候下孤单一人,还没见过同样年纪的兄弟姊妹。听保母说,伯父家的哥哥随大父大母住在云心斋,寡言少语,更兼身娇体弱,平日里都是在云心斋深居简出。缺少玩伴的白秐屡屡想来云心斋寻一寻这哥哥,却因年幼一直未成行;此番大母提起,她自是愿意。第二天晌午,白秐就忍不住去找哥哥,可她刚刚走至中庭,就被站在假山上的“恶鬼”吓了一跳,红眸恶眼,正凶神恶煞地盯着她。
“啊呀!”白秐忍不住惊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