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落在石阶上,仿佛天空洋洋洒洒降落在人间的倒影,让人置身在明暗交错的光阴当中。
梁若钧缓慢的走着,不用再为案子绞尽脑汁,也就不用再行色匆匆。
可是对他来说此刻的心情却格外沉重,少监之死暂时画上了句号,这或许是朝廷想要的结果,也是正卿裴大人想要的结果,但不代表一切就此结束,在梁若钧心中,反而有更多的疑问让这个案子变得越来越错综复杂,甚至搅的他忧思难眠。那些暂时还想不透的地方似乎就像此刻的街道上站满了人。
“少监空令在妓院里见了什么人?那根白羽代表了什么?天下紫极楼又为何牵扯其中?”
“鬼面人,当朝公主,裴大人......”
一个年轻人扶着老者缓缓走去,看起来就是最寻常的祖孙。
“紫极楼主”
即便只是最简单的对视,他也能清楚的感觉到当时站在他面前的楼主并非传说中的耄耋老人,而是个彻头彻尾的年轻人。
“也许”
他吁了口哽在喉间的浊气,望着天地间交错起来的光晕,眯起了眼睛。那一瞬间好像能看透隐藏在迷雾中里的波云诡谲一样,世上最阴暗处藏的也是最深的永远都是人心。
“沈醉,小兰,李彤云,三个杀人不眨眼的紫极楼杀手眼睁睁看着楼主惨死而他们却甘心束手就擒,这实在是耐人寻味”
“关押在不解兵的大牢里却对他们不闻不问,我们的大人心里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这实在是一个疑问”
想起裴纶,梁若钧第一次有了与众不同的感觉,从前他只知道表面向来风平浪静的黄龙戍正卿一直想要在自己手上将没落的黄龙戍重整旗鼓,而现在看来,他的心思至深实在是不可捉摸。
深深的吸了口气,望向天边的落霞,仿佛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容颜悄然回头。
“李彤云”
“一定知道什么秘密,可她偏偏在身陷囹圄的情况下还是宁死也不肯多说一句,显然是在保护着什么人”
说实在的,在大牢里他曾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可若论被人卖了仍强不服输的却没有几个。
“看来紫极楼的训练确实有两下子”他自言自语道。
“只可惜他当时一句话都没说,要不然...”
梁若钧回身看了一眼黄龙戍门前的匾额。
“守土江山不解兵”
他摇了摇头,走向遥远又窸窣的光阴之中。
自那日亲历了狱中有人对李彤云三人下杀手之后整个黄龙戍就提高了戒备,裴大人亲自过问,再不让任何人轻易接触那几间牢房,而对于三人审讯也没有任何进展,好像就打算一如既往的关下去。
重新理了理思绪,还是有很多疑惑无法解开,这时候不知为什么,他却想到了秦殊观,京城里对他的传说有很多,有人说他是个出类拔萃的佳公子,能荣登科举又被皇上看中留在身边多年自然不会是个无能之辈;也有人说他从小深受溺爱,凡事一帆风顺毫无阻碍,宰相府高大的门楣让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就是这样顺遂的经历让他受不得半点风浪,才会在爱而不得之后失去一切希望远走边塞。这样的他既辜负了宰相秦延年的厚望,也对不起朝廷的栽培。
几年的时光过去,正当京城快要忘记一件事一个人的时候,他却又坐着囚车回来了,搅乱了一潭深不见底的水。
可是,梁若钧知道秦殊观并不简单,在牢房当中如果不是他及时出手,自己怕是来不及同时挡下分别要三人性命的手段。
这说明秦殊观的耳目通明且并非冲动而为之人,他敏锐的甚至比自己有过之无不及。这样一个人看起来不像只会倚仗家势就冒失杀人的人。
散漫的人群在夕阳的余晖下渐行渐远,像是一条缓缓流进江河的水流,速度均匀的就像是一条因冰冻而静止的冰川。
在城门将闭的最后时刻,西城门外一道席卷而来的烟尘终于赶了上来。
高傲的骏马已经跑的气喘吁吁,就算是进了城门也没有彻底松下一口气,梁若钧知道,这是边塞通往朝廷的加急文书。
是啊,近来不平静,而且就像是凑个热闹一样,北方重镇临岳城正在经历一场大战,如果再有什么不好的消息恐怕真的会把近年来几乎要一心修道博取长生的皇帝陛下气出个好歹来。
“西边!”
“莫非是西凉国?”
他有种不安的预感,可是回头想想自己不过是个微末的捕快而已,朝廷大事自有宰相、大将军、大司马之流费神。
这时候,在人群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正摇摇晃晃的朝自己走来。
“秋风?”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寥落的人群之外,任秋风醉意盎然,脚步虚浮飘忽,跟往日那个人反差极大。
任秋风似乎也没想到竟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还以为是错觉,没想到隔着人群看到了梁若钧,他眯着的眼睛在昏暗的夕阳余晖下跟闭着没有两样。
“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梁若钧虽然有所诧异,但只要稍稍回顾起这些日子任秋风经常外出少归就一定能察觉到些什么。
他作为不解兵四大司使之一,掌管黄龙戍刑狱,除了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外表,其实心思稠密不可多得,常常也能观察入微,但梁若钧知道,他这个人总是有些感情用事。
重情自然是好事,但有时候也会坏事。
任秋风看到梁若钧表情微微有变,可很快就一头栽向在黄昏里拉的很长的影子里,大口的喝着最后的烈酒,一时间如饮寒风,呛得他脸红如猪肝。
“啪”的一声,空荡荡的酒壶落在地上,摔成粉碎。
“妈的,不是说喝醉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我就越喝越清醒”他啐了一口,却抬起头看向梁若钧,咧嘴而笑。
梁若钧斜着头,看得出他的笑容有多苦涩。
“这些日子没来得及问你,衙门里诸事繁多起来了,倒少见了你的身影”梁若钧并没有打算去扶任秋风,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的人介于醉与不醉之间,最不希望别人把他当成醉汉。
任秋风低着头往前走,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使劲儿的摇晃。
“衙门里的事自有人操持,你我都不过是提线木偶而已,说来都是无趣”
他突然往前迈了一步,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人生也总是无趣,哈哈哈哈,今日往昔不过小巫见大巫罢了”
梁若钧停下脚步,一只手却不偏不倚的拉住了任秋风的胳膊,认真问道:“你从前虽也喝酒,但都是意趣而已,这几日早出晚归,莫非是遇到了什么事?”
任秋风知道他的心事一定躲不过梁若钧的眼睛,索性也不避讳,脸上闪过一丝悲凉,但很快又几欲自嘲。
“她,嫁人之后过的并不快乐”
这句话说的轻飘飘,就像天边逡巡的散乱游云一样,可梁若钧听的出其中毫无醉意,是任秋风用尽了力气才说出口的。
“她”
那个字里含着一丝温柔,却被不快乐的事实冻成坚冰。
梁若钧忽然想起了那个名字,“千语”,仿佛就是百花丛中勾勒出的一支蔷薇,即便素未谋面也能从中读出千言万语,只是美则美矣,却命不由我,总要随风摇摆。
从一个人的名字就能生出这许多感慨,人如其名,想必落在任秋风眼中的女子定然千千软语,温婉动人,可惜却生错了地方,于是就变成了无奈,或者取这个名字的本身就是为了博取那些本身粗犷却独好一口的男人们的青睐。
任秋风好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说出的这句话来,然后就陷入了沉默,他在一间青砖房前蹲下,怆然的望着天边。
“你知道吗?”
“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日,她就在渝水湖边,一支小舟从莲花丛中缓缓驶过,她一只洁白如藕的足跛随意的伸在湖水里,就像是剪开水面的一把剪刀,真的很美”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章台馆里的歌姬,于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去那种地方,你知道吗,我当时连眼睛都不敢抬”
梁若钧看着他的神情,不忍心打断,只能在心里默默哀叹。
“其实我当时还想从你们借钱替她赎身来着,只是碍于面子搁下了,现在想想面子他妈的有什么重要,要是”
他没有把“要是”后面的话说出来,因为他知道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买。
“那晚我喝得酩酊大醉,醒来时除了头疼就觉得自己反而释然,既然她选了别人,我又何苦挂怀,你不是常说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想要的权力吗?”
“可是,你知道吗?她并不幸福,户部侍郎一家人简直,简直都是禽兽”
任秋风艰难的说完最后一句话,双手掩住了自己的脸,也许是情绪到了某种边缘,让他这个铮铮男子也忍不住呜咽起来,就算他不想让梁若钧看到,可身子的颤抖还是让这种情绪一览无余。
梁若钧有些发愣,好像有一块浓厚的阴云压在心口,他完全可以想象一个沦落风尘的女子多舛的命运,可从任秋风嘴里听到“禽兽”这个词还是出乎他的预料。
任秋风看到一向习惯洞若观火的梁若钧脸色突然变了,反而有些诧异起来,就连少监之死案最后的场面他都未曾表现的如此“狼狈”。
“再次相逢,她居然还记得我,你说可笑不可笑?”
梁若钧立直身子,斜着的影子扑落在墙角,又发生了折叠,就像一个人倒在墙上撞碎了身子一样。
“从古至今这个世界的命运好像都掌控在高高在上的王侯将相手中,其实很多时候大家都忘了,普通之人浩如烟海多如星辰,只是她们甚至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
“是啊,是啊,谁都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那么是不是一切都活该如此呢?”任秋风站起身来迈了出去,嘴里喃喃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