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沈七去了大东山,涂山红一路陪同。
隔日,沈七和老叔又启程去了芙蓉城,云谷里看大门的查二,照常用小米粥配咸菜招待了二人,百草园子里只有猴子在。
康伯面色疲惫,守在热泉旁打盹,怀里抱着一本微微发黄的书卷,羊皮纸封面上,隐约绘着只眼睛,夫子已经沉入沧渊。
沈七扶康伯移坐到了软塌上,然后立在旁边低头不语。
康伯抬眼瞟了他一下:“就知道你是个心软的,回来就好。老师下沉之前叫不用担心,等待些时日而已。”
他顿了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等都是吃五谷杂粮的凡间俗子,怎么修心修道,也不可能跨界长生。老师这样的存在,也避不开人世因果!我算是认命了,余生坦然吧!”
沈七转身去沏了杯热茶,轻声说道:“是我鲁莽,这些年有愧于老师的教养之恩。有生之年,万事可差遣,我沈远山永远都是云谷的人。”
“你的犟牛性子我是知道的,云谷日子清淡,老师又懒散。年轻人是不乐意在这里虚度光阴的,这次你能回来理事,就已经很好了。刺客的事情,老师叫不用查探,是海外那帮人干的,非罗现在应该就在东罗马。幺幺是你的女儿,沫儿想为自己在这世上留个后,偷了你的冰髓瓶,所以老师才差遣鹞子给你送信的。”
沈七料想缘由也是如此,当初研制冰髓的时候,陈沫就认为这种低温无菌材料,可保存血脉繁衍,好奇害死猫,现在果然应验了……
沈七努力地控制自己的心神,眼前的即成现实未必不是一种缘分。
涂山红第一次知晓的时候,就真心的认为是老天给她的补偿,自己还有什么可怨愤的呢!
云谷多少年以来,只要是这里出去的人,受夫子散漫教养,俗世观念就大不同于外界。
今年,苍月崖的老松树又蜕了皮,窝凼里有泉水溢出。
沈七长跪在云楼祭台下,祭台上火苗忽突,夫子的声音传了出来:“应该给你说声对不住,我纵容了沫儿。”
沈七叩首:“学生并无不满,幺幺很好。”
声音停顿了片刻,然后又传了出来:“夏天,非罗从西极火雪山捎回来一件东西,你拿去看看。”
祭台上滚落出一坨灰不溜秋的物事,“此物水火不融,极硬,查二那个憨货说这是坨星子屎。”
沈七入手感觉不是石头,太轻,表面细腻却并不光滑。收入怀中,感觉这东西倒贴身随温。
“得空,带小幺幺回来看看”沈七再次叩首,祭台火苗缩回了通道,云楼的轮廓开始变得模糊虚无起来。
……
时光荏苒……
三七趴在龙头山崖边上,伸长了脖子看下方的镇子。
我们家在这里,前面一点是乔二家院子,泼皮建娃儿家在那个三叉路口,河湾那一大片是孙家窑场,后头是他家宅院,全是青色琉璃瓦,还有翘脚檐口的亭子,鱼池和花园。
幺幺说,我们家也要挖个水池子,再堆个假山多种点花花草草。
三七嘀咕着,小心翼翼地往后退!
头上有大片阴影压下来,“哇~~~呀呀呀……”三七吓得浑身一抖,翻身滚落在崖头草坡下。
“你看啥呢?”山鹞子用前襟兜着几个黄澄澄的桔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吓懵的男孩。
三七气呼呼地瞪着眼睛不说话。
陈鹞子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刚才这傻小子吓懵了,要是再往前窜一点,可就要掉下去了!
师兄还不得叫那个采药的婆娘活剥了他,他立忙把桔子一股脑地塞到了三七怀里。
“大白天儿的,看你胆小得嘞,来来,吃桔子,嘿甜了。”
三七闷头坐起来,剥了个桔子一口塞进嘴巴。
陈鹞子见状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背上“诶!这才对嘛!来,我带你下山去。”
不等三七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拎了起来,只听耳边风声呼呼,脚不点地仿佛飞了一般。不由得紧张起来。嗓子眼堵着的桔瓣儿一骨碌地给吞了下去。
片刻,已经到了前门院子里头。
三七梗着脖子憋红了脸,挣扎着落地,看见吴妈从屋子里出来,三七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伸直胳膊指着山鹞子:“你,你……你个坏人,要飞你也不说一下,籽籽儿都遭吞下去了,我完了...啊....肚皮里要长树撑死人的了...啊啊啊......。”
山鹞子被他唬了一跳:“你个憨包儿,几颗橘子籽儿,吞了能死?”
吴妈拍着三七的后背:“不死的,没事的,他们吓唬你呢!”
三七哪里会信,只扯着嗓子哭嚎,涂山红远远地听见了声音,直接扭头拐回了后院,还顺手关上了隔门。
稍倾,一个小不点拉开门跑出来,手里端着一个茶缸子。
“三七,三七,快来,把这个蜂糖水喝了,爹爹加了药的,可以把橘籽籽儿化掉滴。”
三七看见是幺幺出来了,这才止了哭,乖乖地一口喝干了糖水“好甜,好好喝呀!这个真的会化掉?”
“当然会!你又没吃泥巴下去,长不了芽的,等晚饭后你再去趟茅房,就没了,骗你变蛤蟆。”那张小嘴吧吧地哄着三七,可这憨包就信她。
鹞子撇嘴对着天空翻白眼,小丫头对着他翻白眼。
山鹞子郁闷地伸手抓抓后脑勺,心里暗自腹诽:这么点点大的屁孩儿,不是笨得撞墙的,就是精得像猴儿的。
吴妈轻不可闻地叹气,一样的米不一样的人呐!
......
沈七有间书房,准确来说,算是一座小楼。
楼下一方干涸的池塘,一年四季难得蓄水几天,远不如上手方的那口八角井,常年清波凌凌,寒冬时节,井口白雾袅袅。
选在这里建楼,也就是看上这口井的风水,靠边用粗大的木桩子撑起一方露台,原木封成西北两向的门墙。里面靠楼梯的转角里砌了两孔炉台,可以烧水煮茶。冬日里烧炭,热气经由一根盘绕的铜管上到二楼,就是一个不错的暖房了。
只要有闲暇,这里是除了吴妈、山鹞子以外,全家人最喜欢呆的地方。
天气好的时候,老叔总爱光着脚丫子,头上扣顶斗笠,躺在屋脊上抽着烟斗晒太阳,每每山鹞子想要躺上去,都被一烟杆给打下来。
三七怀里抱着一册大书,呆呆地看着幺幺厥着屁股,手脚并用,一步步地爬楼梯。
他想把她直接给背上去,可沈七就站在楼梯口用眼色横住了他。
这么陡的楼梯,小幺幺要是摔下去可怎么办哟!
三七咚咚咚地跑过去,叉开手脚护在小不点的身后,万一要滚下来,可以被他这个人肉垫子给挡住。
吭哧吭哧地上得楼来,小不点兴奋得小脸通红,像只掉进米缸里的小老鼠。“哒哒哒~”地冲向那一摊堆放在地板上的书籍字画,沈七好脾气地由她捣腾。这一幕,就想自己当年冲进夫子的书房里一样。
……
......
京城国子监
敬一亭书楼,一只灰色的鸽子扑棱棱飞出窗户,振翅逃离。
身着青白学子服的霍城站在窗前。
刚才,他差一点就捏死了手中鸽子,要不是那只可怜的扁毛畜生,提前感受到了脚底传来的炙热力道,咕咕地拼命叫唤。玉树临风的少年,就会成为这书楼里的信鸽刽子手。
气愤填膺的某人,绕着一排排书架转圈,心里在不停的提醒自己:忍~忍~忍~,书无罪,掀翻砸烂也无用。
连仲拿着刚刚张贴出来的经史榜文,匆匆跑上楼来:“橙子,橙子,你今天又是第一名,可以晋入率性堂啦!”
霍城阴着脸徘徊在书架之间,找不到出气儿的地方。
“哎哟!又是谁惹你了,瞧瞧这脸色都可以直接下雨了。”连仲拿着榜单,高兴地展开来:“啦啦啦——给你冲冲喜,云开~,雾散~”
“唰——,”手上的榜单纸被一把抢过去,几下撕得粉碎。
“你干嘛呀?出啥事儿,气成这样儿?”连仲诧异地摊着空了的双手问道。
“那帮王八蛋太TM绝了,扮海盗,杀人放火抢劫商船,这就算了。居然敢把我大哥苦心设计的炮船图,偷卖给撒克逊人。这帮吃里扒外的混蛋,我现在就想砍了他们,很想,就现在,气死我啦——”霍城吼得气急败坏,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真的忍不下去了,刑部到底是姓周还是姓朱?”
“我去,你别乱说话。你这怎么搞?是太过分了,你先冷静一点。”连仲也傻了,这消息太激人火气了。
“大哥那里还没有确凿证据,查到的相关人已经全部被灭口了。”
霍城抱着脑袋,面目狰狞:“他们还要把这事儿,栽赃到工部和我大哥头上,还有那艘被烧杀的商船,上面有州府送去海外求学的监生六十七名。这些人,太丧心病狂了,知道吗?我明天还会在学堂见到他们,我觉得很恶心……”
“我们先回家,大人们应该有办法。”连仲说。
“不行,父亲已经被勒令避嫌禁足在家,大哥被囚在大理寺。刚才崔伯用鸽子送信来,叫我留在国子监,锦衣卫会来查问,叫我装不知道这一切,当好我的纨绔。”
连仲望着自己的好兄弟,同为京城著名纨绔,他与其它纨绔却那么与众不同。
别人凭身份,凭财力入学,他拼实力,凭考试成绩。
在国子监里,除了祭酒和司业,没有人知道这位风流倜傥的纨绔公子哥,有多么的惊才绝艳。
平日里架鹰斗犬有他,欺上瞒下胡作非为有他,季考年考第一第二的也有他。
冲这些,自认英俊非凡的连仲觉得还不够,关键这家伙,人长得高,还俊!打架也打不过,这就很难不服气了。
如今,这天之骄子被诬陷得有家不能归,有气儿不能撒,着实可怜。
帮他吧!回家拉上连之伯和连之间,三人成团也可以用一用。
“我回家,保证能想到办法,你等着。”连仲给了他一个眼神,楼下监丞领着锦衣卫的人已经来了。
霍城使劲地揉搓着自己的面孔,然后抱着几本书,从容下楼。
连仲等他和锦衣卫离开后,翻墙出了国子监后门。
……
午夜的前门大街,宽阔笔直。
清冷的下弦月,将要沉进乌黑的云堆里。马车轱辘,清晰地碾压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街道。
转过一片牌坊楼子,就到了这京城东南里,最有名的花酒巷子。
巷口的门海缸里,刚加满了新水,忽明忽暗的晃荡着濛濛月色。夜光微弱,照不亮这巷子两旁,那些高高低低的门拢台阶。
三个年轻的公子哥,相互搀着,踉踉跄跄、骂骂咧咧地往巷子口停着的马车晃去。
白日里那些嘴甜脚快地奴才,这会儿不知死哪里去了,不见有人来搀扶。其中一个实在憋不住了,反身趴在门海缸上开始呕吐。
他低着头哇啦……喘息……,醉眼恍惚间,看见水面倒影的夜空里,有几颗星子,闪着红光,落下来了......。
“轰——轰——”巨大的门海缸炸了,黑色的烟云夹杂着火焰,腾空而起,狭窄的巷道,那里经得住如此剧烈的爆炸。
气浪瞬间席卷了大半个巷道,拉杂着两边的店铺阁楼,轰隆隆地一通巨响,全塌了,砖石泥块硝烟,尘土蔽天……
与此同时,隔着两条街的一个花炮作坊也炸了,火星漫天,无数的烟火映红了夜空,凄厉的哭喊声、呼吼声四起……
西城的火龙队,城防司,迎着懵懂慌乱的百姓一起涌上街头。
......
天亮了
青色的雾气里,混着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笼罩在城区的大街小巷里。
早起奔生活的人们,照常来到了东市坊,开门生意,吃喝拉撒,只要天没有塌下来,哪一样都少不了。
卖馄饨面条的摊儿前,热气腾腾,掌勺的伙计手脚麻利,调料碗碟左右飞舞,口里吆喝算账,各不耽误。
几张油光发亮的桌子,今天挤满了食客,还有不讲究的几位,就直接站着,呼哧呼哧地吸溜碗里的面条。
就那么一勺热汤变凉的功夫,摊子前又空了起来。刚才吃早饭的那拨人,已经消失在了雾气里。
煮馄饨的伙计直起了腰杆,扯着摊儿边杆子上挑着的“馄饨面条”旗幡,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水汽汗水,随手把幡布塞进了箱笼里。
“小伙计,来碗馄饨。”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伙计抬头认得,这是东林渡口的那个四书先生,这个先生姓郭名柳,很讲究,一般白天睡觉晚上研究学问,早上出来四处逛荡,美其名曰吸纳天地元气。
今天早上的雾太大,天地元气都被污浊了,所以只能来吃个早饭。
郭先生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今天的雾气有火药的味道,一边要求伙计在馄饨里,给他多加点臊子和青菜叶子。
伙计问他:“哪里来的火药味道,这不年不节也没有人放烟花爆竹啊?”
“谁告诉你火药味儿,就一定是烟花爆竹放的,小伙子还是太年轻喽!”四书先生摇头晃脑的吃着馄饨,没注意,小伙计的眼神渐渐地变冷了。
有锦衣卫一路查街过来,小伙计翻出了自己摊位的档口号牌,回答了问讯以后,哭丧着脸坐在板凳上抱怨:“怎么又封城门啊,这生意没法做了。“
“哼!城里出了事儿,官府还没抓到人犯,当然要关门打狗了。”四书先生老神在在地剔着牙缝里的青菜埂子。
“先生好像消息很灵通的样子,可供点蛛丝马迹给官府打赏打赏?“小伙计拿话撩拨到。
“嘿——,你个羔子,会不会说话呢!”四书先生炸毛了,锦衣卫大人前脚刚走,这嘴上没毛的小子就来放马后炮,“我跟你说哈,你个做小生意的小青皮,天天在这里讨生活,要有点眼力价儿。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四书先生不剔牙了,撂起衣袍起身,匆匆地奔家走去。
小伙计哼了一鼻子带火药味的雾气,不屑地唾了一口痰“臭酸~样儿!”
远处,高大的坊门楼檐下,一身青色飞鱼服的锦衣卫镇抚使潘寿,衙门里的人,背地里更喜欢叫他“潘兽”。他正手握着单筒望远镜,一个眼色,有两条人影跟着收摊的小伙计,在屋脊上纵跃消失……。
……
……
顺天府刑房,冰冷的石台上摆放了一大排尸首,各种残肢断臂,烟熏火燎焦糊一坨的都有,混杂着各种看不出颜色的衣料碎片,面目全非。
有几具残缺得连头颅也拼凑不全。
戴着猪笼嘴的仵作们,忍住恶心,用细棉布沾着皂角水,一个一个的擦拭着尸首的面孔皮肤,以求能辨认出死者的面貌身份。
吏部尚书周秦昭,阴沉着脸色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旁边的公廨房里,又用白布兜抬出来三具残尸。
宋仵作脱掉手套,擦着满头汗水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禀报:“这三具尸首都是被黑火药给炸坏的,火药用量很大,还混了火油助燃。砖石坍塌压灭了部分火势,遗体实在拼凑不全了。有极少部分未烧坏的皮肤和衣物,身份已经确定,就是白公子,周公子和徐公子。”
宋仵作说毕,双手捧着一样什物,佥事林云章接过手来看,是枚硕大的黄玉扳指,边上磕开了一个不小的豁口,可见当时这扳指还戴在指头上,冲击的力道得有多快才能崩而不裂。
周秦昭霍然起身,一把夺过扳指,握在掌心里开始颤抖起来。
这是周翰的扳指,去年西域进贡留下来的东西。
周秦昭的眼光渐渐变得阴毒、冰冷,如黑暗里的蛇,他缓缓转头,看向尸首的方向……
林元章扶住了他的胳膊,低声到:“大人节哀!”
白布遮掩着大部分躯体,露在外面的一角泥沙袍子,隐约还能看出衣料的质地精良。
周秦昭猛地扑了过去,一把扯开了尸体头上的白布,看了一眼又一把盖住,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刑房,林元章赶紧追了出去。
这当口,潘寿带着几个人,用板车又拉来了几具尸首,刚好看到周秦昭踉跄离去的背影。
捕头袁承德哭丧着脸迎过来:“怎么还有这些尸首啊?这个案子死的人也太多了!”
潘寿用鼻子哼了一声,径直走进了刑房。
一个小仵作拿个小本汇报着:“一共三十六具尸首,其中十九具是死于刀剑伤,十一具死于爆炸倒埋窒息,其余六具有被下药的痕迹。尸身毁坏严重,有的身份难以确认。”
潘寿捂着口鼻,围着台子转了一圈,看着白布盖着的三具问道:“周大人已经确认这里其中一个是周公子了?”宋仵作答了个是,并说了另外两具的身份。
潘寿用刀鞘挑起了一角白布,望里面瞟了一眼,禁不住扯了一下嘴角“一次死这么多人的案子,这十年来还是头一回,这麻烦大了。做好保密,保存好所有物证,听上头安排吧!”
袁承德松了一口气,赶忙应答着好,转头就吩咐公事房拉几车冰块来,一干人等,在上头没有旨意下来前,不可离开衙门,所有消息不准外传半个字。
天快黑的时候,南面护城河里,又发现了两具身份不明的尸体,都是刀箭伤,潘寿吩咐一块儿都送来了顺天府刑房保管。
当晚,大理寺和刑部衙门灯火通明。
第二日天还未亮,顺天府的刑房就空了,无论是袁青山这个捕头,还是宋仵作及昨天管饭的牢头等所有人,都一并带到了大理寺府衙,对家属们通传说,是去协助查案七日。
实际在问完话以后,一干人就在一座小楼里,好吃好喝的呆了七天。除了吃饭、睡觉上茅房,他们的事就没有多出的一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