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先生这天照例,又去了东市坊的早点铺子,没有再看到那天卖馄饨面条的楞头小子。又抬头瞅瞅东面的天空,雾蒙蒙的,太阳还没有露头。
潘寿身着一身常服,手里拎着个空空的画眉鸟笼子,像个溜城墙根儿的老纨绔,他笑问:“先生有没有看到一只画眉鸟飞过呀?”
郭先生瞥了他一眼,摇摇头,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来看他,然后指着鸟笼说:“您呐~出门来溜,不要换新笼子,得用家里的旧笼子,加满吃食水,有老味儿,它就是飞玩去了,您也别找,呆老地方,它一会儿还会自个儿飞回来。”
潘寿晒然一笑,拱手表示受教了。
……
博阳侯府,霍东楼背着手,在书房里从左走到右,又从右到左地徘徊。
长子霍元从大门外匆匆进来,他衣衫凌乱,面色憔悴,全然没了往日那意气风发的工部博士风采。
刚刚自刑部天牢里出来的人,能全须全尾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霍东楼和霍元都明白,要不是宫里发了话,他是没那么容易脱离虎口的,进过天牢的人,不死也要脱层皮。
现在该被脱皮的人却不在府里。
“国子监程司业说,自从那日锦衣卫问询过他以后,当晚就不见了人影。花酒巷的打更人指证说,爆炸当天确实看见过他。”
霍东楼右手一拳砸在自己左手心里:“这个鲁莽地混账东西,死逞能!”
霍元低下了头:“几方查下来,这事很蹊跷!小弟没那么大本事顺利得逞。当晚至少有三拨人同时动手。死掉的没一个是无辜的,大部分都是刑部无为的法外之徒,还有些是番邦和云南那边的生人。”
“背后借刀杀人,小弟他们也被利用了。”
霍东楼眼角猛跳,眉头皱如沟壑:“关键怎么收场,那边损失这么大,怎会善罢甘休,等着迎接报复吧!这次牵连大将军府,如何给人家交代。这个混账东西——”
“背后的推手如果是那位的话,这次未必是坏事,只是小弟怎么办?”霍元敏锐地扑捉到了父亲话语里回避掉的是非判断。
“得等我解除禁足,上了朝堂才知道,你回来就好,提早做些应对吧!”霍东楼语气沉重。
“奶奶那边可能瞒不住。”霍元担忧地说。
“老太太是个明白人,瞒不住就说通透些,免得她多想忧心。”
“是”
……
……
国子监集贤门下,连之伯顶盔掼甲,拉着弟弟连子间,揪着监务主管的胸口衣襟:“我弟弟连仲人呢?这都多少天了,送你们这里来读书,人呢?”
监务主管苦着脸求饶:“我说连将军,你弟弟自大前天晚上就没有回号房,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呀?”
“骗人,昨天来问你,你说他可能去城外骑射场了。今天怎么就说不知道了。”连之间挥舞着刚刚挖过鼻孔的小手指叫嚷道。
“你是不是欺负我们大人不在呀?昨天说一道,今天说一道,尽哄人,快点把我二哥交出来。”小屁孩正在变声期,公鸭嗓门也是大得惊人。
可怜的监务,哪里知道连仲去哪里。这个二世祖,一直是学堂里的活阎王,平时除了祭酒和司业谁敢过问他半句呀!
连之伯一双牛眼瞪得比铜铃还大,仿佛要吃人一般,果然是亲生的,这一家子大的小的,都是不讲理的主儿,全都惹不起!
“我是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平日里他都来去自由的,昨天有射击课,他功夫多好的人,我就想他一定是去城外靶场上课了,哪知道他前天开始就没回来过。”
监务只差没跪下解释了:“两位将军,少爷!在下真的真的是不知道啊!这人不见了,也没回家,要不,咱们报官吧?”
俩兄弟看他这么可怜巴巴,悄悄地对视了一下:“也是,这么大个人,活蹦乱跳地,不能说不见就不见,找不到就报官去。你,一起去,是你们学堂没把人看好,管好,找不到人你们也要负责的。”
连之伯俩兄弟,蛮横地拽着堂堂国子监监务去顺天府衙报官,找他们失踪不见的二弟二哥。
……
……
京城南门外横着一条凉水河,顺凉水河往北十里是开阳亭,福字商号崔掌柜在这里买了一片旧宅院,正在动工翻建。
大前天午夜,听到花酒巷的爆炸声猛烈响起,霍城隐在屋脊上,满意地收起了手里的弩弓,还没来得及站直身子,就有麻袋从天而降,兜头套牢。
随后麻袋就被扔到了马背上,紧接着就是一阵疯狂奔跑、颠簸……,还有刀剑破空的风声、打斗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奔马才停了脚步,霍城被颠得七荤八素,头昏脑胀的钻出麻袋,出现在眼前的就是这个在建的凌乱院子和一个糟老头子。
糟老头儿说:“这里是南城外崔家院子,请公子在这里暂避几天。”
马背上还有一个麻袋在扭动,霍城知道,那里面是连仲。
一身夜行衣的连之伯拉下了蒙脸面巾,给他打个照面,呲了一嘴白牙。然后给马套了一个装木材的敞篷车厢,连仲还在麻袋里,直接被扔在木材车厢里拉走了。
“公子请宽心,家里已经在安排了”老头抬手请霍城进屋。
这是一个偏僻地方,院子里前段时间施工,材料工具众多。倒是个躲藏的好地方,糟老头子姓莫,是跟随崔家多年的大匠师傅。
为了稳妥起见,莫师傅用一把木工刨刀,把霍城的眉毛给剃了个精光,又稍微抹黑一点面孔皮肤。又穿上青布短衫,之前风流俊逸地贵公子,瞬间变成了一个木呐的匠作小徒弟。
天亮的时候,南城锦衣卫有人来查问。随后城里传来消息,昨晚的花酒巷和西城烟花作坊前后发生了爆炸案,累计死伤近百人,引得朝堂那位震怒万分,责令刑部和大理寺限期破案。全城宵禁戒严,吏部周家和徐家已经发疯了……。
听得消息,莫老头看着眼前的少年,心里直叹气,看着年纪不大,胆子却大!这天大的篓子说捅就捅了,幸好这纨绔少爷好将就,躲这里几天,老老实实地没耍任何大少爷脾气。
霍城心里很忐忑,那天亲手埋在两个门海缸里的炸药,充其量也只能炸倒那个巷道半截,能要命的也只是那三个花天酒地的醉公子,怎么后面还有那么密集地爆炸声传来,死伤那么多的人?
这祸事儿整大发了,不知道家里会怎么样?
没想到,连大将军家这次这么给力。套自己麻袋的人居然是连之伯,这个憨大头不简单,事情不是当初计划的样子。
按事发前的情景推算,霍城答应了宫里那位的指派,换得父兄的嫌疑解除。又能不经审判地除掉罪魁祸首,何乐而不为呢!
哪怕知道自己是被利用的那把刀,也是心甘情愿的。
眼前就只剩下跑路了,霍城心里没有后悔,有的只是事态规模比预计的大了许多的疑惑,很担心奶奶知道自己又闯了这么大的祸,会不会气得生病。
霍城皱着不存在的眉毛,无聊地坐在院门口,不远处的大路上,已经过去了一拨又一拨地捕头衙役。
下午,福字商号的崔掌柜,领来了一个叫孙栋梁的苏州商人,说和他订了一批走南洋的凉席生意,请莫师傅带徒弟跟去江南指导制作,交期紧,连夜乘船出发。
霍城看着崔掌柜胖脸上的疲倦,心里泛起一丝愧疚,又不好多说什么。
听他给那个江南孙老板介绍自己:这小徒弟画得一手好图,什么器物,经他一眼,就可以复制画得十分像。到时候他们一人管设计式样图案,一人照图动手制作。
顺运河南下,一路紧赶慢赶,第五日中午就拐进了太湖。
这里碧波万顷、烟波浩渺,出了名的江南富裕地,鱼米之乡。
船老大是地道的鲁北人,不敢往湖中心走,怕丢了方向,只得沿湖往南绕行。
到了这里,也就是家门口的事情,孙老板熟门熟路的找了家湖畔酒家,点了四五道太湖时鲜。给船老大三个要了几笼大白馒头和卤肉,再配上酸辣土豆丝和辣油腐乳。
看得出来,这孙老板是个会来事的人,几人吃喝得十分满意,连续奔波几日的辛劳,都一一化解在这顿可口实在的午饭里。
午间的太阳有些热辣,岸边的杨柳树耷拉着枝条儿,顺着湖风随意的摆荡,远处有几顶硕大斗笠,扣在两头翘的小舢板和大木盆里滑下了水,有糯糯软软地女子歌声传来:
桃花红来杨柳青
清水塘里栽红菱
姐栽红菱郎栽藕
红菱牵到藕丝头......
霍城丢下碗筷跑到廊檐下,抬手打望,只见湖面波光耀眼,偶有沙鸥戏水浮潜又不见了。
酒家老板打趣道:“打望方向错喽,采菱小娘子在湖边上苇塘里厢喱,客官要菱角么?这个时候最好吃了,饱满得很,生吃清甜清甜的,熟的软糯面面的配清酒或茶水滋味灵咯。”小徒弟连忙摆手逃开了去。
孙栋梁抹着嘴叫道:“老板要有头朝菱,给装个十斤带走。”
莫老师傅连忙说:“不敢太麻烦了,我们歇息好还是先赶路吧!”
一行人吃喝收拾好上船,顺风顺水,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到了长兴县的长邑村,站在山顶,满坑满谷的翠竹葛藤隐隐绰绰,崔师傅随手扯了根藤条在手里揉搓着,四处打望了一圈,很是满意。
第二天大早,孙栋梁请了家里老人,四处寻来会打草编席的竹工匠人有十几个,各自带了刀工行头,齐齐的在地下站了一排。
莫师傅见了,直夸孙掌柜办事利索,随后就大手一挥,在众人带领下一头扎山里伐竹割藤去了,留下霍城单独在屋子里画图标尺。
太阳升到一人高的时候,有个货郎打扮的人悄无声息地来到小屋门口,霍城正用两根修长的指头,捏着画好的图纸一角,高高地提起来撅嘴吹墨。
来人进门行礼:“拜见公子。”
小徒弟挑了挑并不显眼的眉毛,弯着狭长的丹凤眼笑了:“你们脚程倒是快。”
“后日午时,小人在您来时上岸的那个渡口等侯,请公子一路小心。”
“晓得了.”霍城转身扔给货郎一大竹筒凉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