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心急如火,一路疾驰,两日不到,大军便到了八公山下。
驻扎刚毕,次日一大早,他便想去拜会殷浩,筹划一下自己两日来的行军布阵方略。殷浩心有灵犀,派亲兵传令,召集将令午后即到大帐议事。
桓温到了一看,时辰还早,便带着郗超和言川登山一观。
前汉时,八公山属淮南王刘安的淮南国治下。相传刘安广招门客,聚集天下饱学之士,其中最为赏识的有八人。
刘安常与这八人在此山著书立说,还冶丹炼砂。后来,八人炼成仙丹,服食后得道成仙,后人便称此山为八公山。
桓温等人登顶遥望,山虽不高,约莫一百丈,但四十余座山峰层峦叠嶂,云蒸霞蔚,颇有道家仙韵。
而且,此山位于寿州和淮南郡之间,紧邻淮河,山形奇特而险峻,东西两座尖峰居高临下,紧扼两处渡口,位置险要。
桓温登临形胜,慨然赞道:“中州咽喉,江南屏障,危乎哉其山!”
“郗超,言川,你们来看,若是依此山西麓构筑工事,修建堡垒,连成一体,相互策应。今后若北人南侵,从寿州渡口进兵,便可依托此处设伏。只要固守此山,再多的敌兵也无济于事。”
言川说道:“说得容易,可工程浩大,就算征发一万民夫,苦干两年也难收成效,朝廷愿意吗?”
郗超却冷哼道:“朝廷?你就说褚蒜子好了,她心无旁骛,所有的心思都在建康。以为只要京师在手,便万事不愁,指望她在寿州花心思,呸!”
几人发了一通感慨,前往军帐而去。
“桓兄,快请进,你我帐内叙话。”
殷浩能和桓温这位昔日好友并肩作战,内心还是有些矛盾的。
桓温有勇有谋,能打硬仗,而且不计较个人得失,有这样的友军,是自己的福气。可是扪心自问,他自觉韬略上略逊一筹,所以又怕桓温抢了风头,盖过自己。
不过,此行好就好在太后信赖,委自己为主帅,桓温也得俯首听命。
其实,这是褚蒜子为担心他投入司马昱阵营,派褚建登门拜访,拉拢示好的策略。
“听说桓兄晨起俯瞰大山,有什么独到之语?”
“殷兄过奖了,只是随便看看,觉得此山若能改造一番,将来若有战事,能派上大用场。”
“在战言战,桓兄走到哪都是名将风范!”
二人寒暄一番,便开始转入正题,和帐内的十几名将佐幕僚集思广益,商议起战事安排。
殷浩正襟危坐,桓温慷慨激昂,诸人则各抒己见,正紧张的部署着,帐外,一位不速之客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人影未见,得意的笑声却撞击着耳膜,令诸人大出意料!
“武陵王,王内侍,你们怎么来了?”殷浩惊问道。
司马晞冷笑道:“本王当然是奉旨而来,哈哈,果然不出太后所料。桓大司马,你知罪吗?”
桓温听这口气,便知来者不善,问道:“桓某不知身犯何罪,还请明示!”
“哼哼!朝廷昨日接报,说荆州大军有异动,图谋不轨,便派本王查看。本王派探子一路跟踪,果不其然。你不经请旨,擅调兵马,按圣上新律,这是大罪!”
桓温冷冷道:“真是笑话,桓某奉旨协同殷大将军北上援魏,怎是擅调?”
“奉旨?旨意何在?”
殷浩上前解释道:“武陵王,误会了,误会了,末将有旨。来人,请圣旨!”
随从取来圣旨,殷浩递与司马晞。
司马晞打开一看,不禁笑出了声:“殷将军,你是不识字呀,还是戏弄本王?你自己看。”
殷浩接过一看:“冉闵有难,兵戈再起,为大魏计,为大晋计,为苍生黎庶计,着征北大将军殷浩率兵三万北上援魏!”
“咦!这是怎么回事?圣旨怎么变了?”
殷浩一脸茫然,惊得连下颌都差点掉下来。
司马晞掩饰笑意,嚣叫道:“旨意上只是命你自己率军北上,有桓温什么事?说他擅调兵马,没有冤枉他吧,来人!”
“慢着,慢着,对了,末将想起来了。王内侍,那日到扬州传旨,你也在当场,圣旨上确实有大司马的名字,你给证明一下。”
王内侍皮笑肉不笑,言道:“大将军说笑了,这圣旨白纸黑字,还有朱红玺印,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还要证明什么?”
殷浩涨红了脸,急道:“不对不对,本将军看到真真切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哦,王内侍,定是你做了手脚,是不是?”
王内侍得意地笑道:“殷将军,请慎言,此等罪名,老奴可承受不起!那日到你州衙传旨之后,小内侍就急着再去荆州传旨,你说不必了,派你的亲兵去,马快路熟,也可节省时间。”
“对,不对,对,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殷浩也急了,反驳道:“是这么回事,可当时圣旨上不是这样写的。”
“殷大将军,领旨、勘验、宣旨都是你亲力亲为,你就别装了!你要立功请赏也犯不着诿过于人,让老奴这样的下人受过。”
“你这厮血口喷人,本将军要立什么功?请什么赏?装什么装?”
司马晞咧着嘴,吩咐道:“好了,别吵了,有什么委屈回京师到御史台去说吧。来人,将桓温绑了,押解京师。”
“住手!谁敢动大司马,老子让他人头落地!”
刘言川带着十几名卫卒闻听帐内有动静,冲进来一看,几个兵卒正提着绳索,走向桓温。
言川暴怒之下,二话不说,冲上前去,挥拳便揍,打得几人毫无还手之力。
“怎么着,大司马,你这是要煽动部下造反吗?”
司马晞挑衅的问了一句,手一挥,帐外冲进来百余名亲随,抽刀拔剑,双方一触即发。
桓温自知司马晞是有备而来,自己不想公然抗旨,也不想自相残杀,对言川呵斥道:“还不退下!”
刘言川死活不肯,紧紧站在桓温身前,生怕再有人来冒犯。
桓温身正不怕影子斜,但眼下武陵王气势汹汹的来头,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于是对着刘言川假意大喝一声:“别丢人现眼,快滚出去!”
随即又轻轻跟上一句:“速速告知何充大人。”
“武陵王,桓某再说一遍,并未擅调兵马,更无煽动部下造反之意。桓某可以跟你回京,天道不亏,自有说理的地方。不过,荆州的兵卒你别为难,他们都是王师。”
两个中军战战兢兢,好几次绳索都滑了下来,折腾了一阵子,才将桓温五花大绑。
这俩中军年岁不小,应该识得桓温的威名,不敢动粗,连押带护送,陪桓温向帐外走去,门口已经停着一辆囚车。
殷浩追了上来,尴尬中带着歉意:“桓兄,我不知道,事情怎会成这样?你可千万别误会,天地作证,此事真与我无干!”
桓温此时还能相信他吗?
领旨、勘验、传旨都是你所为,现在说和你无关,三岁小儿都不会这样被轻易糊弄!
桓温不想再多言,直视着他,眼珠一动不动,紧盯着这位昔日歃血为盟的好兄弟,今日旗鼓相当的好对手。
追名逐利无可厚非,大丈夫立身处世当然要立功扬名,以期流芳百世,可是用这样的手段来陷害自己的对手,有违天理,有违人道,不会有福报的。
殷浩被盯得窘迫难安,慨然道:“桓兄,请放心,我自会奏明朝廷,为桓兄鸣冤叫屈。”
“清者自清,不必了!”
桓温轻蔑地斜视殷浩一眼,目光不愿多做停留,转身上了囚车。
二人的兄弟私谊还有同袍之情,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纵然身陷囹圄,桓温还是有一桩大事要交待一下,只是语气已经大变:
“殷大将军,桓某没有机会北上了,但草拟的军戎方略已经报了大将军,希望能详加斟酌,有所裨益。另外,慕容恪兄弟既勇且谋,大军应依托阵势,不宜轻动,须防范鲜卑人的快马利弓。”
“好好好,殷某记下了。”
囚车刚出了军帐,便听到西侧山麓下响起了厮杀声,桓温回头一看,声音正是从荆州军卒的驻地传来的。
“武陵王,桓某已经束手就擒,厮杀声是怎么回事?”
司马晞绽开笑容,戏谑道:“哦,亲兵来报,说他们不愿缴械,还负隅顽抗,罪同叛逆,本王只能下令中军剿杀。”
“武陵王!”
桓温怒道:“他们都是大晋军士,并无罪责,为何要缴械?遣回荆州亦可,随同殷将军北上亦可,何故要自相残杀?”
“本王只是依律行事,你就不必过问了。”
桓温气得想挣脱身上的绑缚,怒吼道:“你这是公报私仇,桓某都跟你回京了,他们怎么会反叛?你这样株连无辜,回去如何向朝廷交待?”
“哼哼,本王笑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司马晞凑近囚车,狞笑道:“本王向朝廷交待什么?你怎知这不是朝廷的意思?”
桓温犹如五雷轰顶,每根毫毛嗖嗖起风,心想,这怎么会?是太后的主意还是圣上的主意?
要陷害我,尽管冲着我来,与这帮无辜的士卒何干?不行,不能放任这样的屠杀。
“武陵王,桓某愿意劝他们放下武器,请你赶紧下令中军住手,同室操戈,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司马晞顾左右而言他,一会扯扯这个,一会聊聊那个。
桓温忧心军卒安危,顾不上尊严,乞求道:“武陵王,在下求你高抬贵手,有什么罪责,在下一力承担,放过他们吧!”
桓温说尽好话,而武陵王时阴时晴,一会答应派人去看看,一会又说只是教训一下而已,没动真格的。
磨蹭了好一阵子,几名中军奔了过来,言道:“禀武陵王,荆州叛军除了五千余人脱逃之外,四千被俘,其余万余人悉数被歼灭,请王爷示下。”
“那个叫什么、什么言川的匪首呢?”
“中军四处搜寻,可不知那山匪去向。”
“便宜他了!好,被俘获者交殷大将军处置,被歼者就地掩埋,通知大军回京。”
“末将遵命!”
“武陵王,你出尔反尔,不是说只是教训一下而已吗,为何杀了那么多人?”
“大司马,你别不知足,本王不是还给你留了五千多人了嘛,这份恩情你要记住。还有啊,你们荆州兵太不听话了,不听话的人是要吃大亏的哦!”
囚车内的桓温心如刀割,浑身血脉喷张,气流上涌,双目赤红,似要喷出血来。
他想开口唾骂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默默的瞪着司马晞。
瞪着瞪着,直觉头晕目眩,天地倒转,眼里迷迷糊糊。
将要昏死的瞬间,他看见了应将军,也就是司马晞的舅子,脸上笑容灿烂,正和司马晞在耳语着什么,放肆大笑的声音隐约可闻,他们还不时偷偷朝囚车这边窥视。
对方幸灾乐祸的样子,桓温知道自己又上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