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方才亲兵说黑豆料完好无缺,自己倒是拿捏不定了。凭着对言川的了解,还有对大疤眼那极度仇恨的举止言行,桓温相信言川没有撒谎。
而大疤眼那副得意的神情,完全沉醉在幸灾乐祸下的快意和放松之中,不像是常人见到曾经和自己有过龃龉之人被杀的那种味道。
众人回头一看,差点笑出声来,这小子是不是活腻味了。平时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在大伙眼中就是一个怂包,人人可欺。此时此刻,还敢跳出来多管闲事,真是没有眼力见儿。
韩副将的钢刀举起,已经表明他认可了眼前的事情,这一声“将军且慢”就是在质疑高高在上的副将军,会要了他的小命。在窃笑和奚落声中,桓温被亲兵扭至阵前。他迎着大疤眼狐疑且又嘲讽的目光,还分明听到了对方唇齿之间迸出来的一句话:“不知死活的蠢东西!”
“那声且慢是你喊的?”韩晃拄着刀,稍稍打量了一下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并无什么过人之处,他的眼神满是轻蔑,甚至连对方的名姓都懒得问。
“回将军,是小的喊的,小的以为战马死伤和霉烂的黑豆料并无关联,而且小的还以为,战马并未吃过黑豆料!”
大军头一把扯住桓温,示意他闭嘴,然后冲着韩晃,毕恭毕敬:“韩将军容禀,这家伙还小呢,估计是被这阵势吓到了,言语癫狂,他哪懂这些?将军莫要当真。”
韩晃努努嘴,两个亲兵上前把大军头暴揍一顿,扔到一旁。“哪轮得着你多嘴!”然后,质问桓温:“那些战马价值几何,又有多少人要为之抵命,事关重大,你方才所说,敢以性命担保吗?”
“不敢!”
桓温丝毫没有犹豫。这两个字一出口,顿时满场哗然,笑作了一团:“这小子真逗!”“谁说不是,失心疯了。他这是戏耍副将军,估计要完!”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有人替他惋惜,有人怪他多事,更多的则是在看笑话。
韩晃居高临下,怎会和这帮兵卒一般见识,不过,他还是忍俊不禁,噗嗤一声,赶紧又收了回去。板起面孔,斜睨着这个似乎在戏弄自己的无名鼠辈,等着一个能让自己信服的回答。
“小的区区贱命在别人眼里或许如同草芥,微不足道,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于双亲而言,则重如泰山,故而不敢轻易舍之。”
韩晃一听,少年这几句话,引经据典,应该颇通文墨,而且,句句在理。想想自己,已过了而立之年,尚无一儿半女,好不容易纳了一个知冷知热的小妾。要是有了骨肉,在自己眼中,那不就是比自己的性命还重吗?
“小的惜命固然是实,但小的既在将军麾下吃粮,当然得为将军考虑,之所以犯颜直谏,冒犯虎威,实是不愿将军刀下有冤死之魂!”
这句话深深触动了韩晃,自己麾下有近万军卒,他们不过是自己杀敌的工具,也是待宰的羔羊,何时有过什么感情而言?韩晃宝刀入鞘,对桓温起了兴致。
“马性食草,添加豆料可助于增膘,但若是用料不当,豆料太多,马腹会积聚胀气,再加上疾速奔跑,出现拉稀也说得过去。不过这种拉稀,至多是萎靡不振,四蹄虚弱无力,会全身仆倒在地,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前肢屈倒出现的凌空翻转。此其一。”
桓温侃侃而谈,韩晃微微颔首,一旁的大疤眼质疑道:“将军,小的也粗通马性,姓桓的所说,只是一般的常识。他没有考虑到,食用大量且又霉烂变质的黑豆会加剧病症,出现这样的后果没什么好奇怪的。这小子和刘言川是一伙的,分明是替他洗脱罪名,将军可不要上当受骗。”
“路军头,本将军断事凭的是证据,讲的是道理,可不管谁和谁是一伙的,谁是谁的亲眷家人!”这番话声东击西,只有大疤眼听出了玄机,因为他自己就是路副将安排进来的。而青州两个副将的关系,将军府内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是是是!小的只是担心姓桓的信口雌黄,小的多嘴。”
桓温正愁难以提出下一个想法,大疤眼这番淈泥扬波之语,无非是想把水搅浑。恰好,让自己抓住机会,顺势抛出了一个想法!
“什么?你要剖开马腹!将军,他是要坏青州的规矩。苏将军定下的严令,可不能任由这小子胡来。”大疤眼不等韩晃表态,再次不识时宜,阻止桓温的冲动。
在青州,战马比战士珍贵,所以,从苏峻上一任的青州刺史开始,就定下规矩,马即便死了,也不可食马肉,饮马血,要心存敬畏,挖坑深埋,凡是违反的轻则打板子下狱,重则杀头大罪。
没有需求就没有杀戮,此举无非是禁绝吃喝,使得战马除了战死病死,不会成为人类的口中餐,从而更好的保护马匹。
苏峻自封将军之后,更是重申此规矩,你韩晃再厉害,也是副将,难道还敢违反苏将军的军令?大疤眼心想,韩晃肯定不敢答应,否则,这个把柄被叔叔路副将抓住,在苏峻面前参他一本,有他受的。
见韩晃似在思量,桓温一脸诚恳:“苏将军的严令当然不能违抗,但是小的只是要剖开马腹,一不吃肉,二不饮血。再者,查出马的死因,也正是出于敬畏。韩将军,这和军令并无冲突,反而是恪守维护军令。”
“不可……”大疤眼还要阻挠,韩晃笃定道:“动手!”
桓温亲自操刀,守法娴熟,庖丁解牛一般,几下便剖开了马腹。所幸,从喂马到摔死其间不到半个时辰,腹内的食物残渣还未全部消化。桓温面对腹内浊气,丝毫不以为意,伸手进入马腹,掏了一大把出来,果然,颜色呈淡绿色,并无一点点黑色。也就是说,只有苜蓿草料,根本没有什么霉烂的黑豆料!
桓温终于放心了,他之所以非要剖开马腹,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替刘言川他们洗脱嫌疑。至于能不能查到真凶,还要看天数,再说吧。
这下,大疤眼傻眼了!酝酿许久的计划没有得逞,被这一直藐视的小子给搅了。“哼,兔崽子,等着吧,有你倒霉的时候。”他暗中发誓,要瞅准机会,整整桓温。
可是桓温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到目前为止,桓温还不能断定这个圈套和大疤眼有关,而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要找出栽害刘言川的幕后之人。
那个岔路口慌张的黑影,沉重的脚步声,还有马儿的尖鸣,迅速浮现在脑海中。那几声尖鸣和刚才那几匹马相比,多了一丝凄厉而已。
“既然并未食用黑豆料,那么苜蓿草中一定有人做了什么手脚?来人,去马厩看看。”韩晃吩咐亲兵,结果被桓温止住:“将军所言甚是,依小的看来,既然有人做了手脚,比如说在草料中加了什么东西,此刻必定不会还留下什么残草作为证据,一定已经清理干净。或者说昨晚……”
桓温说到这里,猛然扭头瞥向人群,余光捕捉住了一些线索。
韩晃追问道:“昨晚怎么了?”
“昨晚留下的草料,也就足够今早喂食所需,根本不会再剩下,这个,问问言川便知。”
“禀告将军,俺今早喂马,别说什么豆料,就连马厩旁的草料也不宽绰,俺全部把它铡了,分到槽内。”
“你以为这样就能洗脱自己了吗?”韩晃不屑的看着言川,突然反手一刀,向他劈来。
一道劲风裹挟而来,想躲是来不及了,言川心一横,你砍吧,在这营地里,生杀大权尽在别人掌握之中,逃无可逃。一刀下来,浑身轻松,一点疼痛也没有。言川这才发现,身上的绳索被砍断,而皮肉还有衣衫竟然毫发无损,不由暗暗赞叹一声好刀法。
“多谢将军不杀之恩!”
“别谢本将军,要谢谢他吧。”韩晃也不抢功,顺手一指桓温。
桓温一把扶住言川,微笑道:“不必客气,这都是韩将军宽宏大量之胸襟,体恤下属之肚量,我只是抛砖引玉而已。”
“好兄弟,俺错怪你了,是俺有眼无珠,俺诚心悔罪。”
桓温激动不已,眼噙着泪花,终于得到了兄弟们的认可,他们肯接纳自己了,今后不会再孤立无依。有了大伙的帮助,自己筹谋多日的计划才可能实现——他要逃离青州!
这里藏污纳垢,杀气阵阵,若久留下去,能逃过一时,逃不了一世,谁知道今后还会遭遇什么样的阴谋?而要逃出去,仅靠自己一人,根本没有希望,必须要带着言川一道出逃。而出逃之前,必须要揪出幕后之人,他们不仅是设下圈套的凶手,也是将来出逃的障碍。
但是他没有想到,接下来挖出凶手的这一番努力,却改变了自己的境遇,出逃计划搁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