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彝意犹未尽,接着刚才的话题,又谈及这次回朝的原因:“这次,就是你温叔叔捎的信,说是要共同辅佐朝廷,你还记得他吗?”
“就是和爹交情很好的哪个温峤叔叔吗?记得他还曾来过咱家。”
“没错,你刚出生时他就来过,你名字中的温字就是他给取得,用了他的姓。你温叔叔是忠义之士,可是被王敦强行聘为参军,肯定回了荆州,现在也不知怎样了?”
“爹爹莫急,明日天黑前应该就能到淮河渡口,到了寿州就快到京师了。”
桓彝惆怅道:“咱们是逃出来了,也不知还有多少人没逃出来。可恶的赵人,派骑兵四处巡逻,抓住南逃的就杀,还割下首级威慑百姓。纵然这样,也吓不倒咱们,洛阳长安到处都是胡人的膻腥味,建康才是咱们华夏子民的家。朝廷发出诏令,让遗民们回去也正是此意,这说明皇帝很想有一番作为,是个明君!”
天色将晚,马车加速行进。这里的山路不像洛阳许昌一带好走,路面狭窄不说,还到处是坑洞,若有不慎,可能会像那一家三口一样车毁人亡,所以只能白天行走。
越是要到码头,桓温越是谨慎,撩开车帘四处张望。就在前面两百米开外,他看到道路南侧有个东西在晃动,渐渐的,他看清了,是个马脑袋。
“平叔,快停下,快停下!”
桓温担心是有骑兵或者是匪寇之类的人埋伏,赶紧跳下车子,让家人先隐蔽,自己则悄悄向前去看个究竟,结果是虚惊一场!
前面也是一辆逃难的马车,应该是被不远处的一个深坑颠簸,没把握住平衡,斜着冲向了道旁,车夫还好及时拨马。马是上来了,车身却被底下一块巨石卡住,再怎么抽鞭子,车身也纹丝不动。要不是碰上自己,这家人估计只能弃车而走。
桓温赶紧上前帮忙,车夫三十出头,身着青衫,读书人打扮,脸庞瘦削,面色像是大病初愈之人一样灰暗。
“大叔,让我来试试吧。”
车夫见到桓温,像是见到了救星。车子陷在这有半个多时辰,要不是不会骑马,早就割断绳索弃车走了。
桓温钻入车底,发现这块巨石生了根一样,难以撼动半分。石头角度刁钻,想要前进根本不可能,但如果不小心,车子一松动则可能会滑下坡底。“大叔,你拉住马,千万别动,我先找块石头把车轮堵住。”暂时没有了下滑的危险,桓温放下心,托住车身,双膀一较劲,但车身太重,脚下又打滑,难以使上力气。
“大叔,车内如果有东西,不如先拿出来,这样车身轻些。”车夫拉着马,不敢乱动,点点头,道声谢,让桓温去代劳。桓温撩开车帘,哑然失笑,心想这大叔真是迂腐,肯定是个读死书之人。原来,车内不仅有不少死重死重的书籍,还有一个小姑娘!
女孩长得非常秀美,鹅卵一样的脸蛋,一双大眼睛眨着眨着,怯生生看着桓温,眼波流光溢彩,眉如远山。
桓温伸手抱她下车,把书籍搬空,然后来至坡下,脚下垫着石块,一较劲,车身终于离开了石块。车夫一见如此,没商量好就打马,车身上了坡,桓温猝不及防,被石块绊倒,蹭破了手臂,血流了出来。
女孩见状,埋怨道:“爹,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把大哥哥的手臂都弄破了。”然后她掏出随身的绢帕,小心翼翼帮桓温包扎。“哥哥,还痛吗?”
“没事,一点点伤,谢谢小妹妹。”桓温倒羞怯起来。
“我姓杜,叫芷岸,乳名木兰,你叫我木兰好了。哥哥,谢谢你帮了我们,你叫什么名字?也是逃难的?就你一个人吗?”小女孩心灵手巧,嘴巴又甜,桓温忘记了臂伤。
桓彝此时也到了,见车夫年纪和自己相仿,就攀谈了起来。原来,车夫叫杜艾,滁州人氏,乃西晋开国元勋杜预之后,后门庭凋落,流落至洛阳以教授为业,是个十足的书虫。妻子早逝,撇下女儿,今年十一岁,这次也是回老家躲避战乱。
二人一见如故,纵古论今,谈论起家国大事,越来越投机,两家决定一起走,相互也有个照应。
“爹,趁天还未全黑,不如先赶路,到前面再歇着吧。”桓温一提议,两家都赞同,木兰最为高兴,邀请桓温上她的车。正好,桓家的车子太挤,这样也能匀匀开。
“温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木兰吗?”
桓温尚未开口,木兰就嗲声嗲气开始自我介绍:“我娘生我的时候就在一株木兰树下,她难产而死,死前就给我取了这个乳名。我呢,也特别喜欢木兰花,不仅因为它娇艳,落落大方,晒干之后还能做药。最重要的是,它能让我想起我娘。你看,这是什么?”
桓温一看,是一支洁白的木兰花,白色如同羊脂玉一样,白中还透着一股圆润和厚重。
“这是昨日摘的,有点蔫了,我一路上都在寻找,可惜这里没有一株木兰树,真是有点失望。温哥哥,要是你能见到,帮我摘一支好不好?”
桓温和她在某一点上同名相怜,这一点,自己从未提及过,只能深深藏在心底,不能像她一样什么都可以说。这姑娘,没了娘,她爹看起来又不像是个能持家的人,真是可怜。“要是能看到木兰花,我一定摘一支最漂亮的给你。”
木兰俏脸笑成了一朵花,一朵木兰花!
夜幕低垂,将这条始终没有尽头的山路包裹起来,马车在一处缓坡附近停下,准备吃点东西,然后歇上一宿。杜艾肚子里咕噜咕噜叫,他出发前只顾着精神食粮,带了一摞子书籍,而干粮,中午时就断了。桓家大口咀嚼,两个弟弟还在挑肥拣瘦争抢,只有桓温注意到,杜家父女坐在道旁,默不作声。
桓温从车上拿出一大块粟米饵糕,还有中午剩下的一块野兔肉,走了过去。杜艾名士气节,怎能轻易受人馈赠,再说了,逃难途中,没有比食物更为重要的,于是推脱着说自己不饿。木兰见她爹爹不吃,也忍着口水摆摆手。
“杜叔叔,这一路上我都没见你们吃东西,赶了这么久的路,怎会不饿呢?就别见外了,孟子不是说‘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吗?这才是患难与共。你不吃,木兰也不肯吃,她还是个孩子。”
杜艾不愧是读死书的,只知道礼记上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却忘了孟夫子这句话。伸手接过饵糕,细嚼慢咽着。桓温刚走到木兰身旁,还想劝两句,女儿家家的有些羞涩也在情理之中。哪知未等开口,木兰伸手一把抢过兔肉,大口吃了起来,她确实饿了!
小姑娘吃相有点难看,嘴里却自我安慰道:“陌生人的东西不能要,温哥哥不是陌生人,所以可以要的。嗯,真好吃。”
这姑娘,和桓温真是投缘,一会儿的工夫就好得像久违多年的朋友一样。
“咳!咳!咳!”杜艾猛然间大声咳嗽,桓温以为是吞咽太猛,被噎着了。木兰知道是怎么回事,起身上前帮着他拍拍后背,然后从车上取来一个水囊,里面飘出浓浓的中药味。
“咳!咳!咳!”又响起了咳嗽声,这下桓温听出来是自己的母亲发出来的,两三天没咳了,现在和杜叔叔共鸣,连忙奔了过去。走得太急,没有熬药,只好饮上几口下午打来的溪水。结果不太管用,孔氏还是猛烈的咳嗽,呼吸声也开始沉重。这可怎么办?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别说求医问药,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书呆子杜艾派上了用场!
“桓夫人,听这喘息声,应该和我一样,是肺热之症。来,我这有药。”木兰兴冲冲取来水囊,给孔氏倒出一些。
孔氏谢道:“他杜叔,这怎么使得?”
杜艾笑道:“咱们两家就别见外了,刚才桓温还说了‘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孟夫子还有一句,叫‘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同病相怜,还分什么彼此。”
药到病除,一会,孔氏好多了。杜艾开始传授起经验:“这是春日采摘的木兰花瓣,经阴干后,存储起来,冬日时,用雪水烹煮,则有祛风散寒,通气理肺之效。我患肺热好几年,都是小女帮着熬的木兰花汤,症状比过去减缓了许多,现在咳得少了。”
桓温问道:“木兰花这么管用?”
“当然管用,你别说,我这木兰花还有些来历。前几年我曾游历到江州,在浔阳江中一块小洲上,看到了成片的木兰树,粗壮高大,木兰花瓣也比寻常的大得多。一打听,才知这些树还是吴王阖闾亲自手植的,至今已八百多年。我便移栽了一株,种在洛阳的小院中,只可惜,今后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到喽。”
桓温打了地铺,准备歇息,这时刚好侧着身子,听两个病友唠叨。吴王阖闾亲手所植,木犹在,王骨朽!或许,木兰的娘就是死在那株木兰树下吧。想着想着,渐渐有了倦意,迷迷糊糊之际,听到耳畔传来踢踏踢踏的声音,沉闷而有节奏。
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顿时意识到了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