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真的这一疑惑,桓温起了浓厚的兴趣,像是是在听别人的故事,问道:“那么多军士,他为什么偏偏选择你?”
“他之所以选择我,是因为我原来从军时就在琅琊郡,对那里很熟悉,后来,立功调入中军,也是他向武陵王推举的。对我有赏识之恩,还给我升了官,我无法拒绝,便又重新回到了琅琊。”
追述起往事,袁真似乎带有一种不甘。
“自那之后,我便一直隐藏在大将军身边,从建康到荆州,从长安到临漳。方才大将军所说的那些罪行,没错,都是我所为,也都是他的指使!”
说到这里,袁真叹了口气。
“不过,坦白说,自始至终,我并未发现大将军有什么反常之举或是谋逆之实,也不想为投主子欢心而栽赃陷害,所以,一直没有向他密报过什么。”
这句话,出自袁真的肺腑之言。
“相反,我被大将军的所作所为折服,曾密报司马昱,说大将军并无占据益州自立之意,而且,也并未将王芙的真实身份泄漏出去,以免他们以勾连蜀人而栽赃大将军。”
桓温听了,心里起了涟漪。
“至于万州军粮之事,那也是他对我起了疑心,斥责我一事无成,以为我被大将军拉拢。无奈之下,才密报此事,交个差罢了。”
桓温没有做声,脸上的怒意稍稍缓和一些。
但刘言川嫉恶如仇,伏滔和五千卫卒是他无法忘记的,虽然不是袁真所为,但他见死不救也有责任。
于是,他怒问道:“方才那些可以不提,但是你交通王猛,泄露大军机密,将咱们置于绝地,这你抵赖不掉吧?”
“是,我抵赖不掉,也不想抵赖。”
袁真垂下脑袋,神情惨伤,挤出了一句话:“催逼之下,又能奈何?”
说起催逼二字,袁真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苦笑道:“大将军知道属下为什么从未提及过自己的妻儿吗?”
桓温没有应答,袁真又道:“其实属下家庭美满,妻贤子孝,很有福气,一家人过得温馨恩爱。可自打那以后,司马昱便以照料为由,将我的妻儿挟为人质,威逼我就范。”
“是吗?”桓温没曾想,司马昱还有这个手段。
“如果属下起了二心,不按照他的命令行事,他便会伤害我的妻儿。记得属下每次回京,大将军仁慈,都会恩准我回家团聚。实际上,他们在哪我都不知道!甚至他们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
桓温听了,心里不是滋味。
“在陪同褚建前往临漳之前,司马昱安排我见了家人一面,可是,我惊悚的发现,在我家人乘坐的马车车厢外,赫然悬挂着一把短刃。”
说到这里,袁真早已满目泪水,极力压抑着自己的伤感,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
“属下有时候真羡慕袁宏袁乔他们,杀身成仁,死得其所,可我,我?唉!不说了,大将军,我并不想用自己的凄惨来换取宽恕,博得同情。”
“属下出卖了大将军,出卖了大军,罪行昭彰,已不可挽回。就是大将军有心宽恕,属下也无颜再苟活下去,司马昱也不会放了我。如果我死了,家人或许还能侥幸得免,大将军,动手吧!”
桓温无声无息,一直静静的听着,默默的思忖。
果不其然,袁真还真有一段苦衷,很多事都是违心而做,不得已为之。
其实,如果他能早些向自己和盘托出,那么在大军上次控制建康之后,完全可以威逼司马昱放出其家小。
袁真这是心存侥幸,被担忧和恐惧乱了方寸,一步步滑向深渊,不能自拔。
其情可悯,其罪难恕!
桓温一番考量,只能在情与理之间找到妥协之道。
“因为你的背叛,死伤了多少无辜的军卒,你难道没有考虑过,如果谢玄真的去了魏郡,被王猛得知,那会死多少兄弟?若不是有伏马岭之事,大军会死那么多人吗?”
袁真低下了头颅。
“你保护你的妻儿乃人之常情,无可厚非,说明你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可你想过没有,无辜死去的那么多兄弟,他们的妻儿怎么办?他们失去了丈夫,失去了父亲,你的良心能安吗?”
“我,我。”袁真无力解释。
“我桓某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但是你害了这么多兄弟,如果宽恕你,那些亡灵不会答应。所以,你必须要死,用你的死为你的所作所为赎罪!你我兄弟一场,今日之事,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这样,你的妻儿就能幸免,他们是无辜的,不该为你而受连累。”
“大将军!”
“死得体面些吧!”
桓温亲手解开袁真的绑缚,将一把短刃丢在他面前,然后背对着他,让袁真自己了断。
“言川记下,我荆州将军袁真浴血苦战,不幸殁于战阵。奏请厚葬,其家人依例抚恤!”
身后的袁真已经利刃出鞘,闻言欣然道:“大将军天高地厚之恩,属下无以为报,若有来世,再为大将军牵马坠蹬,矢志追随!”
“噗”的一声,袁真脸上带着无限地歉疚,带着无限地期许,惨然而又淡然地倒下了。
“大将军,水师接报,司马晞率舟船百艘向我荆州驶来。”
“来得正好,桓某原本是想用袁真的鲜血为大军壮行,既然司马晞来了,那就用他的人头来祭旗吧!”
“桓冲,你率兵渡江,绕至身后,截断他们退路。其余人等,登船迎战。”
桓温尽遣士卒,六万余雄师,齐登舰船,浩浩荡荡东下。杀气腾腾,舰船劈波斩浪,飞溅的浪花背后,一座巍巍的空城渐行渐远。
“王爷,大事不好了!”
司马晞尚有宿醉,醉眼惺忪道:“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桓温率荆州水师顺流而下,已出了江陵,很快就到了。”
“怎么,桓温不是死了吗?”司马晞闻言,面如土色,惊慌失措。
钱老幺惊问道:“可看清楚,果真是桓温?”
“千真万确,是桓温无疑,荆州舰船林立,风帆如云,比咱们要足足多出一倍以上。”
“这错不了,桓冲没有那么多人,这小子怎会又逃出了生天?”
钱老幺暗恨愚不可及而贻误战机的司马晞,恨恨道:“侯爷,别愣着了,赶紧布置工事,阻止桓温舰船通过,再火速派人报知朝廷,准备迎战吧。”
司马晞心乱如麻,毫无头绪,这时已经没有心思纠正这个称谓了。
此时若逃奔建康,很快就会被荆州水师追上,若弃舟登岸逃跑,又心有不甘。建康要是陷落,自己成为无本之木,能逃到哪去?
“通知大军,退回岳州码头,架设工事,全军准备应战。”
司马晞一面吩咐水手于岳州险碛要害之处,用铁锁横截,又作铁锥长丈余,暗置江中,以逆荆州舰船。
一面将自己的舟船布置在码头下游,以拦截侥幸通过的敌船,料想这样便可无虞。
当然,他也想好了退路,实在不行,再逃不迟。
桓温早就料到司马晞久居岳州,会有此安排,于是将事先打造好的数十只方百余步的木筏抛至江中,木筏上缚草为人,被甲持杖,百余名善水之卒驾筏先行,为舰船开道。
木筏遭遇铁锥,铁锥辄刺中木筏被一道拔起,这样便去除了铁锥之害。
桓温又命人作火炬,长有十余丈,灌以麻油,横在船前,遇铁锁后,燃起火炬焚烧,须臾之间,铁锁通红,化作融液,液落锁断,于是舟师浑无阻碍,直扑司马晞水军。
成汉大将军李福麾下的精锐蜀军水师都被攻破,愚不可及的司马晞自然更不在话下。
荆州船坚楼高,精习水战,军卒同仇敌忾,士气如虹,轮番撞击触碰,岳州水师樯倾楫摧,船毁帆落,堕水者不计其数。
倾覆的船只四分五裂出来的片板随波逐流,堕水的军士拼命争抢,而更多的落水者没这么幸运,被密密匝匝的箭矢射中,连同覆船沉入江底。
“快通知钱老幺,让他的人顶上。”
亲兵不一会慌忙回来禀道:“王爷,那姓钱的早就带着人跑了!”
司马晞目瞪口呆,姓钱的一溜,自己就如同抽了筋的虾米,直不起腰来。此刻已被荆州大军包围,想要溃围而出,难度太大。
他不禁咆哮道:“传令下去,让军士们抵死顶住,每人黄金十两,湘绣十匹。”
亲兵们垂手肃立,一动不动。
“怎么,还嫌少吗,还不快去?”
一个亲兵仗着胆子说道:“王爷,属下还是不去还好,如果去传令,那些将士恐怕会生吞活剥了我等。”
司马晞不解:“为何?”
“王爷每次大战都悬赏金帛以示将士,但没有一次兑现承诺的,所以,王爷这一招已经无人再信了。与其再欺骗他们,不如还是早些换上小船乔装逃命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司马晞老脸羞得通红,没想到自己的形象已经这样一塌糊涂了。
是啊,自己好不容易聚敛的钱财怎能让将士虎口夺食?
他记不清用这一招蒙骗他们多少回,此刻已经顾不上那么多,逃命要紧。在亲兵护卫之下,跳入艨艟,掉头就跑。
不料那些落水挣扎的士卒纷纷游了过来,死命扒着船舷,乞求带上他们一起逃命。小小的艨艟怎能承受得住,渐渐下沉,而身后的喊杀声此起彼伏。
司马晞怎还能管这些人的死活,拔出佩剑,砍向船舷,一阵哀嚎之下,可怜的士卒慢慢沉入江底。
而落入船中的指头以掬计,惨不忍睹。
司马晞不顾一切,弃舟登岸,在百余名亲兵护卫之下,准备逃向岳州,携带家当向南进入潭州荒蛮之地隐匿,伺机再定举止。
谁知,刚刚跑出不久,便被桓冲擒获。
“大司马饶命,饶命啊。这些都是太后指使,对了,还有会稽王的授意。”
不可一世的司马晞跪在桓温面前,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倨傲和蛮横。
“本王,哦,不,本侯只是奉命行事,放我一条活路吧。”
桓温怒道:“你两次北伐,两次被桓某搭救,却恩将仇报。你害了我多少次,你害了大军多少次,你自己还记得吗?”
“本侯有罪,本侯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