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什么时辰了?”
青溪桥内,看似沉寂多日的庾冰志得意满,悠然的呷着一口茶。
“回老爷,刚刚午时。”
“爰之可有消息?”
“按行程估算,半个时辰后,即可抵达西城和北城。”
“好,把握得很好,不早不晚。十万大军,蓄势待发,我们留在城内再釜底抽薪,定叫她追悔莫及。”
庾冰绽开笑容,又脸色冷峻。
“一个出生卑贱的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凭着那点诡计,就想取而代之,忝身豪族,名列衣冠,她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他终于掌握了扳倒褚蒜子的利器和胜算,不由得心生感慨。
这大晋,哪个豪族来得容易,哪个不是靠整个门族的人群策群力,文治武功,才打下了豪门的江山!
管家附和道:“说的就是,老爷让她分杯羹,她却想吃肉。”
庾冰讥讽道:“吃肉也就罢了,她现在胃口大得很,不仅要吃最肥的肉,还要独占,叫别人没肉吃。”
“也不怕撑破了她!老爷,奴才特别想看着,当她发现自己计划落空,一败涂地之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庾冰不屑道:“管她什么表情,总之再也不会笑起来了。对了,差点把司马昱给忘了,不能让他坐享其成。”
“老爷,怎么了?”
“他麾下的丹阳郡兵布置妥当没有?”
“奴才派人去了,会稽王不在王府,刚刚又着人去了一次,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了。”
“哦,这节骨眼上,他会去哪?不过也没事,我的妙计一点风声都没透露给他,就是考虑到此人口风不紧,怕他泄露出去。”
这时,派往王府的家丁回来禀报,司马昱仍然不在府中。
“他家人可知其去向?”
“不知,只是说何充大人曾找过他。”
庾冰眉头一皱,觉得形势微妙起来,心中泛起狐疑。
寻常之时本无所谓,这个时候何充去找他,而且司马昱不在府内,很有可能是跟何充一道出了门。
会去哪?干什么?和什么人见面?
“老爷,怎么办?咱要不要多派些人手再去找找?”
“不必了,时间紧迫。再说了,他本就是幌子,无所谓有,无所谓无,有他没他,不影响我们的大计。”
庾冰摸了摸怀里的宝物,顿时又觉得非常踏实。
“听着,一会就动身,随我持符调兵,尔后兵分两路,老爷我直奔山陵。你带人去中军大牢,救出希儿,让他率兵去南城,分散司马晞的注意力。然后,再沿着西城北上,和老爷我会合。”
“老爷高见,这一招声东击西,让他们根本不知我们的动向。”
庾冰恶狠狠道:“他们只能怨自己命苦了,等大事既成,拿下京师之后,分头到这几个人的府邸上,无论老小,格杀勿论。”
管家拿起名册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宽窄巷、长干里、武陵王府……
“老爷,难道连南康公主也?”
“蠢材,南康公主当然不能杀,她要留给希儿。至于她的儿子,那是桓温的孽种,不能留,不过要吩咐下去,做得巧妙些,以免被南康察觉而心生忌恨。”
“是,老爷!”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老爷,那东风何时才能吹起来?”
“午未相交之时。”
庾冰从几上拿起虎符和纸笺,端详着,自言自语。
“本以为岳儿不谙政事,不察世情,木讷愚钝,没想到这一招却想在了舅舅的前头,真是上苍助我庾家!”
庾冰紧盯着堂中的沙漏,精心计算,突然说道:“差不多了,她也应该出了城门,咱们走!”
桓温就是要利用何充带来的康帝立储的消息,让何充去告知司马昱,庾冰大势已去。
司马昱一向胆小怕事,得知此事后,必定会立场动摇,再加上登基无望,一定会改弦更张,和庾冰分裂。
这样,不仅会交代出他掌握的庾冰的图谋,关键是,桓温是光杆司令,手里无兵可用,而司马昱麾下的丹阳郡兵会派上大用场。
果然,司马昱为了立功,更是为了活命,惊惧之下,说出了庾冰曾经给他透露的一个秘密!
原来,当司马昱得知庾希被抓,专门派人到青溪桥通报。
一方面是为了示好庾冰,更重要的是要试探庾冰的反应,以此来判断庾家是否有对策化解僵局。
而庾冰为了给他打气,防止他动摇生变,当时不加考虑说出了一句话:“圣上都在老夫手中,咱们有何可惧?”
众人闻言,如天塌地陷一般。
何充惊得面如土色,慌忙道:“虎符果真在庾冰手里,那他一定会去劫持车驾,圣上危矣!”
司马昱还有桓冲,也替康帝捏把汗,担心圣驾安危。
桓温却摇头说道:“他恐怕不是劫持,而是……”
何充嚷道:“而是什么?驸马快说,这个时候还卖关子,真是急死人了!”
“而是另有隐情!”
桓温镇定说了一句,他暂时还不敢断定,除了劫持,还能有什么解释,总之,他觉得不大寻常。
到处是悬疑,情势越来越扑朔迷离,众人像是听天书一样,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何充和司马昱秉性不同,也无交情,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相信桓温!
桓温也很谨慎,他不便说破,如果说得太透彻,他担心司马昱会重新估量形势,心底再起波澜而骑墙行事,误了大计。
该保留时还是要保留一点。
庾冰那句无意之语,本来是为了蛊惑司马昱,此时却惊醒了桓温,他喃喃自语:
这句话解开了所有的疑惑,看来他蓄谋已久,难怪这些日子不声不响,卧病在家。
原来庾家是处心积虑,蛰伏待机,就等着这一天啊!
抽丝剥茧,解开了谜团,理应通体舒畅,桓温却似做了一场噩梦,后背浸湿了一片。
是阴冷还是侥幸?
为他们两方的狡诈和凶残而感觉阴冷,也为自己权衡各方消息,还原了奸人的图谋而侥幸!
这个偶然得来拼凑而成的,甚至带有幸运的机会确属机缘巧合,估计此生不会再有第二次。
这一次绝不能错过。
否则,庾冰得志,司马昱为傀儡,庾家的屠刀必然第一个砍向自己,到时候自己连做噩梦的机会都没有!
诚然,何充的消息,芷岸的传信,司马昱的坦白,这些零散纷乱的片段看似杂乱而无章,但在桓温缜密的分析和合理的推断之下,竟然串联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严丝合缝的情节!
片段,推理,情节,这些周而复始循环不息的阴谋阳谋,在今后的岁月中,桓温还会遇到……
不能再躲藏了,不能再逃避了。
桓温对褚家同样憎恨,但为了大局,为了实现帮成皇帝守护好大晋的嘱托,还有芷岸为夫君报仇的夙愿。
他别无选择,唯有再披战袍,勇者归来!
“桓驸马,快拿主意,我等悉听钧命!”
“既然如此,在下就越俎代庖,发号施令了!桓冲,取舆图来。”
桓温摊开舆图,指点江山。
皇帝皇后皆出北城祭陵,北城有二陵,明皇帝之武平陵和成皇帝之兴平陵。
二陵虽说都在鸡笼山南麓,但一东一西,相距三十余里,且中间有山冈相隔。
按何充所言,褚皇后祭拜的成皇帝陵在西,所以应该走北城的大夏门,这样距离最近,而且道路平坦,易于车马行走。
而皇帝之所以选择和皇后分开,必定不是去那儿,八成应该是明皇帝陵。陵在东侧,走元武门更为便捷,那里有官道,也有小道。
“诸位,我们必须快马追上皇帝车驾,最好要抢在他们到达山陵之前找到圣上,防止落入庾冰之手。然后依托山形地势之便进行阻击,以待援兵!”
“援兵?”
司马昱兴奋地问道:“咱们哪来的援兵?”
桓温淡定分析,事实很简单。
当褚华没有找到虎符,褚蒜子发现上当受骗之后,一定会醒悟过来,就会带褚裒掌握的两万人马前往明皇帝陵。
司马昱肃然起敬:“难怪驸马白袍将军之名威震胡虏,本王领教了!”
“会稽王,你麾下郡兵能战的有多少人?现在调集起来须多少时辰?”
“有五千人,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应战。”
司马昱大义凛然,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说漏了嘴,讪讪不安。
桓温顿时明白了,原来这五千人早就准备妥当,司马昱一直是为庾冰而准备的。
他并未揭破,反而恭维道:“好,大功一件,如此可以派上大用场。王爷即可出发,让他们带足箭矢,一刻不得迁延。”
桓温安排司马昱领兵到元武门西兴善寺一带埋伏,一旦发现庾冰,务必全力阻止其行进。
“王爷,个中大义在下就不赘言了,对你而言,这是弃暗投明的最好机会,好自为之。”
“得令!”
司马昱知道这是自己将功赎罪的最后机会,是桓温是在帮助他洗脱罪名。
他带着绝处逢生的激动,精神焕发,领命而去。
何充叹道:“唉,看你们一个个那威风劲,老夫虽为尚书令,却无兵无权,只有百名侍卫,难以派上用处,惭愧!”
“何大人休要自责,你的用处更大,只是在下却不愿意大人派上用处。”
“驸马,你这左一榔头西一棒的,到底是何意?”
桓温的解释是,如果庾冰得手,照其睚眦必报的秉性,必然会大开杀戒,清除异己。
庾冰在朝中有哪些对手和宿敌旧怨,何充应该最为稔熟,那些人必定会惨遭荼毒。
为防万一,在庾冰得手之前,桓温请何充带着侍卫挨家挨户上门通告,最好让他们出城暂避,以备不虞。
如果何充派上了用场,说明庾冰得手了,大晋就要被庾家掌控。
“所以,这就是在下但愿大人派不上用场的缘由。”
“驸马之深谋远见,自不必说。适才所虑,真乃菩萨心肠,叹为观止!老夫虔诚信佛大半生,今日方见真佛在此!”
“大人言重了,请速去准备吧!”
何充激动的一揖道:“如果驸马今番功成,老夫从此将不遗余力,为驸马呐喊奔走!”
抹了抹泪,他大步离开了长干里。
“此战事关大晋安危,事关桓家成败,然而胜负难以预料,大伙唯有奋力一搏。桓冲,你怕吗?”
“大哥,跟着你有什么好怕的,纵使引颈就戮,也比坐以待毙强!”
桓温默默不言,他在回忆,两位先帝被弑,芷岸孀居,司马丕痛失太子之位,梁郡城下的老三及数千名兄弟惨死,辅国军流离失所,沈劲汝阴郡阵亡撇下妻儿……
“远远不止这些!”
桓冲还记得,他大哥几次遇袭、罢官、遭羞辱,还有自己龙王坡差点身死!
桓温看了看桓冲,无奈的摇摇头,惨然道:“是的,还有很多很多,他们的罪恶罄竹难书,今日就是彻底清算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