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情意殷切,返回大堂,提笔继续写道:
“仲春二月,春意盎然,河北冰泄,江南花发,临漳雪融,荆州草长!荆楚大地早莺争暖树,长江两畔新燕啄春泥。南阳浅草,岘山乱花,鸿雁思归,兄台思归乎?”
“令姑冉秀,桓某已觅得其居所,着人照料。族中诸人,桓某已令府吏抚慰。南阳冉氏祖坟,已置守冢二家。狐死首丘,代马依风,兄台思归乎?”
桓温写罢,自己先感动了!
他料想冉闵不是草木无情之人,应该会有所触动,于是交代言川,派妥当之人亲身送往临漳。
接下来便是耐心等待,期盼能等到冉闵的佳音。
一个月下来,桓温望穿秋水,没等到临漳的来信,却惊喜的等到了一件难以置信的好事!
姗姗来迟,尚书台终于拨付了第一批钱粮,虽说不多,但足够半年的军饷和州衙俸禄之需。而且这预示着一个好的开局,接下来钱粮还会接踵而至。
难道真如袁宏所说,褚蒜子知大势将去,开始发善心,示好荆州?
桓温不敢轻易相信,但是真金白银放在面前,又不得不信。放下此事不提,还是专心致志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亲政之日悄悄临近,已经进入了盛夏季节,今年天公也作美,风调雨顺,荆州百姓美滋滋的收割着夏麦。
屯田也喜获丰收,成仓的小麦,出栏的牛羊鸡鸭,处处昭示着朝廷和州郡一切都在向好。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
有了郗超的资助和朝廷的钱粮,再加上百姓赋税的缴纳和屯田所得,荆州元气迅速得以恢复。
而此时,他也收到了冉闵的复信。
桓温读罢,只觉美中不足,既有希望也有失落。
冉闵虽然闭口不提回归之事,但对桓温的善意满是感激,也表达了愿意携手的想法,至于两国结盟之事,也可以酌情考虑。
细想之下,桓温又不觉得灰心,冉闵贵为国君,若回归大晋,那就要除去帝号,只能称王,谁愿意?
对此,他并不苛求,冉闵的态度,至少为大晋排除了一个敌国,争取到了一个盟友。
而且自己相信,时候未到,有朝一日,冉闵遭到异族的围攻时,自然会逼着他心向大晋的。那时,对朝廷来说,才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这个机会一定会在穆帝掌权时出现,如果不出所料,这个机会一定会落在自己头上!
天不亮,就听得院子外叽叽喳喳的鸣叫,鸟雀呼晴,拨云见日,如同今年的朝局,今日的天气也应该是晴朗的。桓温早早起来,哼着小曲,开始收拾。
王芙带着孩子分榻而睡,刚想起来帮他打点行囊,被桓温阻止了,他说他要亲手收拾。
昨日接到尚书台书函,要赴京参加穆帝亲政之礼。
桓温心里美滋滋的,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畅快,多少年了,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期待着这个天降大任的到来!
“昔遭不幸,帝在幼冲,皇权微弱,虚居其位。赖先帝之托,百官卿士之请,以前朝之例,劝哀家摄政。为社稷之重,遵守先代成规,黾勉听从众议,不敢固守己见。”
式乾殿上,仪式正在进行。
“摄政以来,仰祖宗保佑,仗群臣护养,皇帝已加冕,礼制成,德望备,当南面亲政,治理万国,今归还政事,一切遵照旧典。”
王内侍扯着特有的高亢的嗓门,宣读着太后的还政诏书。群臣三跪九叩,央请太后慎重考虑,三思而行。
此乃繁文缛节,仪式而已,再怎么三思都必须要交出权力,否则就是公然违背皇家礼法和祖宗遗制。名不正言不顺,即便占据着摄政之位也不会安稳的。
太后自然清楚,只能回礼敷衍一番,以示退让之心之坚决,还政之意之执着。
“昔日因帝幼,频遭艰难,含忧多年,内心沉痛。赖祖宗遗德,众卿辅弼,王室得以不坏,皆诸公之力。今皇帝已行加冕之礼,而四海未能统一,诸胡叛逆,豺狼当道,杀伐不休,百姓困苦。”
褚蒜子照本宣科,嘴唇一张一合,面无表情。
“愿诸君思量筹谋,努力一心,辅助皇帝,匡救不足,哀家将永归别宫,以终晚年。仰思家国,以此抒怀相托。”
在王公贵胄、文武重臣及诰命贵妇的瞩目下,司马聃正式加冕亲政,繁杂的礼仪庄严的进行,不少老臣依稀回到了当年成皇帝亲政之时。
一晃快二十年了,宝座依旧,君王更迭。
亲政后,当然不例外,穆帝既要感恩太后这些年的摄政和抚育之功,对群臣也要大加褒奖一番,其中既有真心,也有虚文。
紧接着,无非是大赦天下、亲耕籍田之类的套路。
而真正紧要的大事如人事任免、军戎要事以及新政等,则要三日后在式乾殿进行正式宣布。
这三天,穆帝会事先挑选重臣详细磋商。
果不其然,穆帝兑现承诺,如愿给桓温加官进爵!
桓温跪下启奏道:“臣闻古人之言,德未为人所服而受高爵,则使才臣不进;功未为人所归而荷厚禄,则使劳臣不劝。臣何德何能,敢忝居大司马一职,伏闻恩诏,惊惧不已,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桓爱卿不必过谦了,快快请起!大晋朝野,若爱卿无德无能,何人有德能,就莫要推辞了。”
穆帝笑意吟吟。
“来人,拟旨,封桓温为大司马,节制天下兵马,原职如故。加封为南郡公,原临贺郡公由其子桓熙承袭。”
“臣谢陛下天恩!”
大司马位居三公,总摄大晋所有兵马军戎之事,是名义上的统帅,更带有一种荣誉职衔。
虽然主要的兵权还在各大将军手中,但地位崇高,身份显贵,举凡军戎之事都要报大司马知悉。
这对桓温来说,可谓举足轻重,有此职衔,即便管制不了褚家的兵力和殷浩的战事,但至少自己可以了然于胸,及时应对。
再者,南郡公爵位比起临贺郡公食邑更大,地位更高,而且非常适合桓温。因为南郡乃是古时的一个郡名,始置于秦朝,治所就在荆州。
更让桓温意外而又感动的是,长子桓熙并无寸功,竟然也承袭了自己的临贺郡公爵位,真是万死难报天恩!
“封广陵王司马丕为御史大夫,掌管天下风宪,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
“谢陛下!”
穆帝笑道:“快快请起,王兄广陵国诸事可暂交由属国僚属打理,你还回芷宫居住,陪陪成皇后。当然,主职是为朕挑起这副出力不讨好的胆子,不要怕事,不要怕开罪人,一切由朕给你做主!”
“臣定当竭力以报陛下信赖之恩。”
司马丕担任御史大夫是桓温没有料到的,这个职位自己曾担任过,参奏弹劾别人确实容易结下仇怨,遭人报复。
但此职必定是君王的心腹才能担任,就像当年成皇帝让自己担任时一样。
看来,穆帝是要大刀阔斧,大力整肃一番了,这下,有褚谢他们好看的!
“封司马奕为东海王!”
“臣谢陛下!”
司马奕乃广陵王司马丕的胞弟,同为成皇帝之子,司马丕认了芷岸为嫡母之后一直由芷岸照看,而司马奕则跟着生母周贵妃,周贵妃前几年死后,一直无人照看。
直到两年前,褚蒜子装善邀功,便将他收留至自己的寝宫照料。
桓温从这个封赏中,看出了穆帝的心思,几乎和成帝思虑的一样,既要重用贤臣良将,又不忘提携依赖宗室子弟,毕竟他们都姓司马,都是司马懿的子孙。
在康皇帝时,就曾有册封司马奕为东海王的意思,但一直未能施行,今日也算是为其父皇了却了一桩心事。
桓温多年不曾见过司马奕,抬眼一看,好家伙,唇红齿白,面如冠玉,风流倜傥,生得一个俊俏。
单凭长相来看,容貌甚伟,但其眉宇之间隐隐有一种不正之风,举手投足略显浮夸。
正如南康曾说过,他有些轻浮,不学无术,是个浪荡公子。
近墨者黑,他自小便鲜得父亲成皇帝管教,母亲又胸无点墨,脾性乖张,不堪垂范,于是天马行空,桀骜不逊,在宫女和内侍的戏谑中玩耍,在和他们的厮混中成长,缺少教养也是在所难免。
所谓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下一个要擢拔之人,穆帝是极不情愿,但又不得不如此。
桓温也知道穆帝为难,那是昨日晚上,穆帝召尚书令何充、会稽王司马昱、广陵王司马丕还有自己一道磋商。
之所以召集这四人,大家心知肚明,此后,这几位即为穆帝的心腹,将会担当重任。
当穆帝一口气把明日朝会要宣布的几点设想表达之后,至于那个人的职位任免,另三人都无异议,唯有司马昱表达了忧切之情,还给穆帝讲了个青蛙的典故!
“陛下宵衣旰食锐意变革之决心,臣深以为是,深以为然,臣也定当鼎力拥戴。然臣以为,不积跬步,无以跃千里,不聚寸壤,无以成泰山。凡事当从细处入手,因小为大,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会稽王的意思是,朕不够谨慎,不够稳妥,有点操之过急了吗?”
“恕臣大胆直言,正是此意!臣曾听过一典故,是这么说的。蛙入热水,乍受其热,则会纵身跃出。倘若置蛙于温水,徐徐添柴,蛙犹不觉,待柴火尽,水沸腾,蛙虽察觉,想要欲出,已晚矣!”
“会稽王一片苦心,朕明白了,朕虚心纳谏,看来此次不仅不能打压他们,还得给他们加官。也罢,不急于这一时。”
桓温敬佩穆帝虚怀若谷的胸襟,同时也对会稽王的谨慎和周详深有感触。
这个王爷当的不易!
司马昱从成皇帝时就受重用,帮助平定苏峻之乱,在王导和庾亮二族的争斗中洁身自好,保持中立。
后来在庾冰和褚蒜子的较量中,受了胁迫,误判形势,想继康皇帝为君,结果差点惨遭覆顶之灾。
幸而他及时改弦更张,暗助桓温挫败庾冰图谋,解救出康皇帝,让司马聃得以继位,从而打消了褚蒜子的报复,后来又逐渐退让,不惜交出丹阳尹要职而换取自保。
其中多少辛酸曲折,个中滋味恐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历经多少次帝位更张和权力洗牌,司马昱仍岿然不倒,也足见他谋略之深,隐忍之坚。
而且,司马昱坚持不给自己加官,这一点给桓温留下了深刻印象,也为将来二人的合作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