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忘了,何充不是别人,乃是太后的妹婿!”
“哦,朕似乎有些印象,听先帝说过,他为人耿直忠正,曾被王敦挟持,没有附逆,还差点遭了毒手,此人现在何处?太后似乎从未提及过他。”
王导笑道:“也难怪,何充多年来辗转各地,居无定所,而且很早就丧偶,所以和太后不常走动,没有之前那么亲近。”
何充现任东阳太守,苏峻叛乱后,就在三吴组织义兵,和会稽太守王舒一道,讨伐叛军,对朝廷有大功。但他从未以此为晋身资本,多年来一直在东阳安心任职。
王导还介绍说,东阳治下百姓安居乐业,新政推行有方,人望极高。如果能调任丹阳尹,既上追先帝之恩德,又可辅佐皇帝之宏业,再合适不过。
“老丞相举荐得当,好,准奏!”
何充不仅是太后的妹婿,庾亮的妹夫,也是王导姨母之子。二人幼时曾形影不离,感情交厚。
王导宦海沉浮多年,洞察人走茶凉之落寞,朝堂冷暖之肃杀。
他也知道,一旦哪天自己离开朝堂,以当前情势来看,庾亮必会重返建康。有太后的支持,重登执政之位不是难事。
若何充能提早楔入朝堂,等庾亮回来再想大权独揽,排挤报复王家,有了何充的掣肘,那就困难得多。
而且,何充和皇室、庾家、王家三方都有亲戚关系,谁也不会对他下死手,谁也不会藐视何充的意见。
更关键的是,何充和桓彝还有郗鉴都有一个相同之处,就是公允,正直,做事不偏不倚,不徇私情。
这一步棋,王导布置得很成功,何充没有让他失望,当然,何充的耿直,后来也让王导碰了好几鼻子灰!
六月将尽,郗鉴从徐州匆匆返回建康,带来了一则举世震惊的消息,建康朝堂闻之而疯狂痴醉!
“天道昭昭,天道昭昭!匈奴主也有今日,真是死有余辜!”
成帝还在猜测,到底什么军情能让郗鉴专程来京师一趟?
他察觉到,郗鉴的神情喜忧参半,接过奏表仔细御览,阅后,兴奋而起。
“恭喜陛下,此乃我大晋之福。中朝两位先帝被匈奴掳掠,龙御北地,今日此仇得报,苍天有眼!”
王导被成帝的喜悦所感染,笑容满面。
殿内议论声声,群臣喜气洋洋。
八王之乱后,匈奴人乘机起兵,建立政权,不断进犯中朝洛阳及长安,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中朝两位皇帝怀帝和愍帝皆被匈奴俘虏,受尽折磨后被毒杀,死状极为悲惨。
尤其是晋愍帝,被掳至匈奴宫廷,竟然被授车骑将军职务,穿着戎服,手执戟矛,在前面为匈奴皇帝开路。
宴会时还让他行酒令,洗酒杯,如厕时还让他服侍。百姓聚在路旁看热闹,晋朝遗民故老看后抽泣流涕。
最终,愍帝惨死北国,中朝晋祚断绝,广大疆土沦陷敌手,大批士人百姓逃亡南渡。
提起匈奴人,晋朝臣民无不有切肤之痛,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比起恨赵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得知匈奴末主城破身死,晋室群臣,就连殿上的宫人内侍都扬眉吐气。
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似乎是大晋屠灭了匈奴,毒杀了匈奴末主,报了中朝大仇一样。
君臣眉飞色舞,普天同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欢乐祥和的氛围!
“陛下,这绝非大晋之福,而是大晋之忧啊!”
众人皆醉,郗鉴独醒,这一声,犹如三冬之际兜头一盆冷水,浇得君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挂罥在眉梢的洋洋喜气倏忽无踪。
王导都对亲家翁产生了不满,怪他扫了所有人的兴,大为不智。
“朕就知道,郗爱卿远道而来,并非只是来给朕道喜。常人都是报喜不报忧,爱卿反其道而行之,报忧不报喜,可谓正直高古之士。说说看,大晋忧在何处?”
成帝饶有兴致,想听听他的高论,为何对天大的喜事无动于衷。
“陛下,匈奴灭我中朝,戕害我先帝,如今身亡国灭,确有可贺之处,但隐忧不可不察!”
郗鉴简短叙说了北方情势,继而又忧心忡忡的说起心内的不安。
“如今,石勒剿杀匈奴一统北方,疆域辽阔,兵强马壮,势力大增。以石勒之雄心,石虎之骄狂,岂能不觊觎我大晋膏腴之地。胡虏挥师南下,就在朝夕之间,我大晋要早作准备,临渴而掘井,危矣!”
成帝泛起了忧思,王导则趁机解围。
“陛下勿忧,大晋北有淮河之隔,南有大江天险,任他赵人骑兵再锐,能踩在水面上驰骋吗?三吴之地,兵将皆擅长舟船水战,大赵弯刀劲弓能逾越这浩浩水波吗?”
石头城的经历,让王导深深悟出一个道理。主子在无助时,臣子就要赴汤蹈火为其解忧,哪怕是虚掩敷衍,也要让主子开心!
王导悟出的这个道理确实是官场的法则,皇帝也是人,需要安慰,需要好听的话,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臣僚都这么想,都这么做!
“丞相果然年岁高,太健忘了。就在半年前,苏峻舟船横渡大江,攻占京师。他渡江时,只有两万兵马,而大赵控弦之士不下十万!赵人要渡江,难道比不上苏峻?”
陶侃对王导只顾顺着成帝喜好,面对大赵威胁掩耳盗铃之状,甚是愤怒,因而借机嘲讽一番。
王导被怼的老脸红一阵白一阵,甚是难堪,岂肯落了下风。嗫嚅了几句,脑子一转,迅速予以反击。
“此一时,彼一时,当年苏贼轻易得手,一则乘朝廷不备,打了我们措手不及;二则,京师拱卫力量太少,大晋的军士都在一些将军和刺史的控制之下,成为他们的私家兵士,勤王时又姗姗来迟,如若当时京城有十万大军,苏贼何以猖狂?”
王导借机报了一怼之仇,还嘲讽了当初陶侃不肯勤王的旧事,心里甚是惬意。
“你?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咱们今天当着陛下的面,你说说,大晋的兵士何时成为将军刺史的私家兵士,成为哪个将军刺史的私家兵士?”
陶侃本来就因被削减两万人怀恨在心,此刻更是羞恼万分。
“两位都是朝廷重臣,大晋栋梁,在陛下面前如此形状,未免太失仪了吧?”
郗鉴见二位忙于斗嘴,完全罔顾自己千里奔波送来的重要军情,恼恨之下,不顾及同僚颜面,出言呵斥。
成帝残存的喜悦被说得踪迹全无,心有不悦,但不得不清醒起来。
陶侃此次回京,是来奏报荆州边境之事。赵人兵发南阳,大有染指毗邻的襄阳图谋。
两位大臣均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他们的消息确凿无疑,他们的担忧有根有据。
见王导牵涉其中,成帝打了个圆场:
“二位爱卿也是缘于国事,角度不同,难免意见不一。各抒己见,也可以理解。”
成帝此刻生出悔意,赵人的图谋为何要选择襄阳,是知道了荆州兵力被削弱,还是,还是,成帝不敢再往下想。
如果发生战事,蠢蠢欲动的蜀人一定也会出来捣乱,以一敌二,荆州雪上加霜。这点,从陶侃来京时的怒容就能看出端倪。
他想当面宽慰,消消陶侃的怨气,又顾及王导的颜面,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次日,陶侃见朝廷没有增兵的迹象,皇帝也没有示好的样子,便以戎事匆匆为由,满怀怅惘和不甘,辞别皇帝返回荆州。
成帝于心有愧,本想饮一杯饯行酒,表达内心的歉意。
他清楚,没有关键时刻荆州的勤王大军,估计现在端坐式乾殿御座之上的应该是苏峻,而非他司马衍!
哪料陶侃没有给他机会,头也不回决然而去。
“陶爱卿,朕对不住你!等下次来朝,朕欠你的,会加倍奉还!”成帝眼眶湿润,泪眼模糊!
功夫不负有心人,芒砀山上,鱼儿终于咬钩了。
桓温设下圈套,连等旬日,不见动静,垂头丧气之时,发生了情况。
当夜二更刚至,山上的兄弟又操练了一天,早已沉沉入睡,刘言川的营寨里,烛火刚刚熄灭。
而不一会,一个黑影出现在营寨旁,猫着腰,悄悄向后山走去。
黑影似乎对地形很熟,能躲过暗哨,还能避开障碍,动作麻利,很快便要抵达后山,而后山洞中隐约透出的一丝光亮吸引他加快脚步。
“啪啪!”树杈上跳下两个人,将黑影堵在中间。岩石后又走出两人,不由分说,将黑影一把揪住,扯下面纱。
刘言川大吃一惊:“好啊,果然是你,老四!”
式乾殿上,成帝焦急的来回踱步。
郗鉴刚回到徐州,便呈来加急文书,奏称石虎陈兵边境,有进犯徐州的迹象。而荆州也有急报,赵人大军从南阳出发,进犯襄阳。
赵人两路大军犯我边疆,野心昭然若揭!
朝中除了王导以外,新任的丹阳尹何充、黄门侍郎司马昱帮着协理朝事。事发突然,君臣几人一时拿不定注意,焦急的等待着王导。
王导得知消息,连忙登车入宫,甫一入殿,便道:“陛下,赵人图谋破坏新政,侵犯我边境。朝廷应该尽快调集大军,迎击赵人。新政初见成效,不可中道崩塌。”
王导一来,成帝就有了底气!
“丞相说得是,赵人此时犯边,就是破坏新政,让大晋不得安生,难以恢复国力,可朝中何人可堪领兵?温峤病重,陶侃要应对襄阳之围,这如何是好?”
“臣愿领兵抗敌,保我大晋安宁!”
王导回头一看,却是武陵王司马晞,初生牛犊不怕虎,血气方刚,年轻气盛。
眼下,中军下辖四万人马,底气十足。
成帝笑道:“王叔忠心可嘉!然赵人一向强悍,王叔素无戎事经历,岂能领兵?还需仔细斟酌,选老成持重之人。”
老成持重,成帝口中的这四个字,令人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