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端坐马背,像尊雕塑一样,凝神注视着王敦的孤坟,刘言川不明就里,上前要劝他回去。
“言川,你如何评价王敦?”
大当家的抓耳挠腮,回道:“是非功过俺说不清,不过俺也佩服他是条汉子,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说得对,男儿大丈夫既生于天地之间,不可庸庸碌碌,要么流芳百世,要么遗臭万年!”
“恩公,你说什么?”
“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王敦说的,其实我也很欣赏这句话。是啊,人若平庸一生,岂不是白来世上一遭?是非功过,就让后人评说去吧!”
新春过后,式乾殿外人声鼎沸,诸人皆要各奔前程,纷纷相拥道别。
“三叔,多亏你临机果断,没有上庾希的当,否则哪有咱们叔侄今日之机会。”
谢玄精神抖擞,敬佩的看着谢安。
谢安叹道:“可笑那庾希,螳臂当车,以为我是褚蒜子的舅舅便会附逆于他,来反对桓温。褚家风光之时,我都不为所动,更何况声败名裂之后,不过玄儿你也有大功。”
“侄儿何敢居功?”
“大司马被困金乡郡,你千里奔袭前往救援,大司马乃爱憎分明知恩图报之人,就这一桩便赢得了信任,大功一件!”
谢玄诚恳道:“这个,侄儿真没想过,当时就是觉得大司马危机四伏,大晋不能没有他,所以才奋不顾身。”
谢安告诫道:“心无杂念,又知恩图报,这就是大司马垂青你的原因。所以,你刚刚入仕,便能升任太守之职,便是这个道理。”
“三叔,侄儿还有一事不明,你说大司马主动请辞,又还暂摄朝政,他今后会不会?”
谢安轻声言道:“大司马绝顶聪明,他知进退,明取舍,他之心胸境界非你我所能臆想,我想很快便会有分晓!”
“三叔说得对,咱谢家能有今日,都是大司马提携。冲着大司马这容人的胸襟,侄儿一定练好北府兵,把晋陵郡治理好。”
“玄儿有这番志向,为叔甚为欣慰。”
“好,那侄儿就告辞了,三叔多保重!”
谢安长吁了一口气,却见司马昱向自己这边走来,情知他有一桩心病,想让自己给他把脉!
司马昱望着纵马奔驰的谢玄,恭维道:“谢大人,令侄眉目俊秀,丰朗神俊,将来必是大将之才啊!”
“会稽王过奖了!哪里比得了令世子神勇不凡,中军在手,公侯腹心呀!”
二人客套了一番,司马昱悄悄把把谢安唤至一旁,见四下无人,尴尬道:“敢问仆射大人,本王有一事困扰已久,惊惶不安,还请指点迷津。”
“王爷客气,有何事要垂询下官?”
“海西公自缢,大司马为何要让犬子动手,莫非是准备今后以此为凭,处置本王,抑或是抓住本王的把柄?”
谢安神神秘秘的抱拳说道:“王爷这还看不出来,下官要恭喜王爷了。”
“别别别,哭都来不及,喜从何来?”
“天机不可泄漏,王爷莫急,以后自然就知分晓,下官告辞了。”
司马昱不知所以然,摸不着头脑,司马曜倒是猜出个七八分,悄悄嘀咕了几句。司马昱心头压抑不住狂喜,险些手舞足蹈起来。
他信步去往长干里,看看能否找到心中想要的答案,究竟何时才能等到那一天!
“古之王者,非不先推恩德,结固人心。人心苟和,虽三里之城,五里之郭,不可攻也。人心不和,虽金城汤池,不能守也。玄儿,可知此话何意?”
长干里,桓温问道。
桓玄言道:“爹,这就是说,要想成大事,必先结人心。玄儿明白,爹就是这样成功的!”
桓温颔首道:“孺子可教也。记住,爹留给你的那些卫卒,皆是跟着爹出生入死的兄弟,你要善用,慎用,重用。”
桓冲听他爷俩在唠叨,打趣道:“大哥舐犊情深,未免太偏向了,扬州之事就没有要交待小弟的?”
“你这个当叔的和侄子争风吃醋,也不怕笑话!扬州近在咫尺,你急什么,明日再走也不迟。”
桓冲听说又能在家呆一天,乐呵呵道:“一切听大哥安排,那明日再走,要不晚上就在府里,咱兄弟还有言川,痛饮一番?”
“好好好,俺这就去张罗。”
言川听到饮酒,如同馋猫问到了荤腥。
桓温忽然说道:“对了,言川,你把李娅请来,我想和她商量件事。”
“她一个妇道人家要什么商量的,就和俺说吧,俺能作主。”
桓冲讥讽道:“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你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快去吧,记得陪着笑脸!”
刘言川被嘲笑一通,屁颠屁颠去了。
一会,李娅过来了。
桓温乐呵呵说道:“佳儿也不小了,总不能一辈子服侍咱们。我看武庆很好,不如撮合他俩,你看如何?”
李娅高兴道:“佳儿肯定不会反对,武庆现在是官老爷,就是不知人家答不答应。”
桓温笑道:“那就成了,不瞒你说,这件事情就是武庆先提的。好,那你就和佳儿说道说道吧,到时候,言川陪点嫁资就行了。”
言川老脸一掼,明显不乐意。
少了个伺候的人,还要搭上嫁资,这回亏大了!
桓温看言川那副委屈的样子,不禁大笑起来。再看桓冲,却忧心忡忡,笑不起来。
“大哥,咱们是高兴了,只是苦了二哥和熙儿。潭州穷山恶水,民风剽悍,实在是太危险。”
“祸兮福所倚,我恰恰认为,那里最安全!”
桓温不以为然,淡淡说道。
“这个,小弟不解。”
桓温长吁一声,低声道:“现在咱们固然是威风八面,无所不能,可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你知道十年后,二十年后会发生什么?”
桓冲瞪着大眼,竖起耳朵。
“大哥我权势越大,越要作最坏处打算,高处不胜寒呐!如果有朝一日,又变了天,生了乱,至少在遥远的潭州,还有咱桓家的血脉!”
桓冲闻言色变,顿觉一阵寒意。
他愣愣的看着桓温,被他的深谋远虑和居安思危所折服,也被他的高深城府和莫测心机所惊惧。
难道大哥已经预料到,若干年后,大晋朝堂又是一番血雨腥风的变化?
桓家要倒了?
不会呀,以桓家现在的势力,谁敢说半个不字!
可是,如果不会的话,那么,为什么要在千里之外的潭州藏下桓家的血脉,而且还保密?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不过是想得多了些,三弟也甭忧心,大哥再陪你们两年。”
“再陪两年?大哥难道要急流勇退?”
桓温没有明确回答,幽幽说道:“或许吧,手头还有一些琐事未了。新政呢,还要再观望观望,你们能否胜任也要再看看,等一切稳妥,再说吧。”
桓冲劝道:“大哥要三思而行,是否再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了,我自有安排。”
两年后……
又是初春时分,中庭的一株木兰便迎着春意,吐露出花苞。更有迫不及待的一些花苞,性急的绽放着,在枯枝上星星点点的点缀,甚是醒目夺人。
桓温徘徊其下,逡巡四顾,回忆着琅琊山上那个尚未讲完的故事。
现在所有人都得到了合适的归宿,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除了她,再没有什么让自己值得忧心和牵挂。可惜,纵然自己大权在握,却始终无法跨过那道深深的院墙,解除那道重重的禁锢。
桓温在等,等待那个机会的到来!
“大司马在吗?”
“哦,是王爷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桓温迎了出来。
“大司马客套了,本王不速之客,实是叨扰,见谅!”
司马昱几乎隔一段时间就来长干里做客,叙叙旧,聊聊天,其实也是打探打探消息。
“大司马,快请堂上品茶叙话。”
“本王倒以为,春色满中庭,登堂入室,岂不是辜负了这盎然的春意?”
“想不到王爷也是性情中人,那桓某就陪王爷在庭中走走。”
二人漫无目的,信步而行,不时指指点点,品头论足一番。一会,司马昱便切入正题:“大司马,本王有一肺腑之言,久藏心中,不吐不快,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爷,你我都是明白人,就开诚布公吧,别绕弯子。”
司马昱环顾左右,然后言道:“大晋定鼎以来,历数元勋,遍览贤明,再无一人能出大司马之右。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大司马之于大晋,实乃定海神针。”
桓温默默听着,常理而言,恭维之后的话才是真话。
“大司马如今方经略中原,又暂摄朝政,大晋国势欣欣向荣。于家国而言,与本王而言,想召集群臣,提请以九锡之礼回报大司马之无上功德。”
“慎言慎言!”
桓温连连摆手,婉拒道:“不管王爷是真情还是假意,是公心还是私情,今后此等大逆之言切莫再提。桓某要是有此心,也用不着等到今日。桓某一片赤诚,此心可表日月!”
司马昱拱手歉然道:“本王一时糊涂,口无遮拦,请大司马海涵。”
行至曲径深处,司马昱驻足仰视,赞道:“大司马这棵木兰树非同寻常,方是初春,便不甘寂寞,翘首生发。”
终于等到这个话题了,桓温显得若有所思,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
“是啊,草木本心,迎春便开。若是生于那无拘无束的山野,没有了人为的枷锁,或许它会开得更盛。”
司马昱笑容满面,应声相和:“大司马,这有何难?拆了这堵院墙,解除这道禁锢,她不就可以自由的生长,尽情的绽放了吗?”
桓温本非无意,而司马昱更是有心。
桓温转头看向他,而他也在对视。眼神触碰的瞬间,仿佛都找到了各自想要的答案!
不久,铁汉兴冲冲前来交差。
“恩公交待之事均已办妥,得空时可以去巡阅一番。”
“移栽多少株?”
“八百余株,且各色品种,白的,粉的,红的。除此之外,我看洲里还有不少海棠,生得娇艳,两相映衬,相得益彰。便擅自作主,还弄了两百株海棠,点缀其中,恩公一定满意。”
“很好,房舍呢?”
“十二个庭院,房舍百余间,马场,粮仓,山墙,还有沟渠,木兰舟,样样俱全。对了,恩公,这图上还空出一块地,不知作何用场?”
“这个就让言川去办吧。”桓温喊来言川,详详细细作了交待。
言川疑惑道:“迁坟?”
弹指一挥间,已经分别了整整二十年,不知此次重游,能有什么收获。或者说,那道二十年留给自己的天语是否就是心中想要的结局。
此刻正是仲春时节,春日行旅,应该别有一番景致吧。
桓温决定,在离开京师前还要再去一趟,虽然斯人已逝,但密约犹在。
“恩公,咱这是要去哪?”
桓温凑了过来,问道:“我左耳后的七星斑颜色如何?”
“咦?奇了,上次在寿州听闻郗超病重时,俺明明见是赤红之色,现在又退回到暗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走吧,秘密就藏在句曲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