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神叨叨的样子,激起了刘言川的兴致,他早就听闻过老仙长关于桓温耳后七星癍的传闻,看来今日要解开谜底了!
出了京师,马儿也撒起欢,官道比之前更阔更平坦,两旁则是疏浚过的沟渠。
远远望去,麦草青青,在春风中尽情生长。农人笑容满面,驾车套辕,妇人稚子手提瓦罐,怀揣麦饼,到地头饷田。
一行人渐行渐远,越野跨郊,穿过一片密林,左转北上,句曲山的轮廓便呈现眼前。
二十年重见,依旧秀色照清眸!
句曲山用苍翠欲滴的松针、红的火烫的枫叶迎接着桓温。人与山,山与人,似老友阔别重逢一样亲切。
伴着潺潺的山泉涧水,和着啾啾的山鸟林雀,攀扶而上,直至顶峰大茅峰,峰下平台上就是老仙翁的道室。
室内依旧是当年的样子,不曾有过改变。
案上的那架古琴一尘不染,仿佛老仙翁身影犹在,每日都会焚香弹奏一曲。
琅琊郡遭受瘟疫,老仙翁在救治灾民时,无意中瞥了自己一眼,似乎在自己脸上发现了什么玄妙之处。桓温清晰的记得他神情怪异,难以捉摸。
其后,自己初访不遇,二次上山时,就在这室内,老仙翁驱走众人,只留下自己,盯着自己的耳后,说出了一番让自己胆寒的话。
临别之时,老仙翁又高深莫测的说了一句:“二十年后,施主你再来,贫道会赠你一语!“
当时,记得言川不住的催问,老仙长到底对他说了什么。而这句话一直深藏在他心头,始终不愿意透露。
二十年后?为什么老仙长非要让等到二十年后?
桓温沉吟多年,不得要领,却从未忘怀。
“恩公,那仙长到底说了什么?”
言川在身后嘟囔了一句,却是同样的问题,让桓温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道室内的场景,老仙翁的话言犹在耳。
“这七颗痣,又称七星斑,呈北斗状。北斗是什么,北宸所在,天子所居。为人臣子,生七星斑,则有不臣之心,问鼎之举,施主要慎重!”
“仙长误会了,桓某一区区太守,何来问鼎之力?圣上厚遇桓某,又何来的不臣之心?”
“当局者迷,施主就是起了此种心思,自己也难以察觉。”
桓温心里非常紧张,忙问道:“那在下何以自处,烦请老仙翁指点。”
“看斑色即可!此斑色深浅不定,皆随心意而动。颜色暗淡,则为心平气和,日渐加深,则戾气而生,行事狂躁。若至鲜红欲滴之状,便为将行大逆之举之征兆!”
桓温见老道郑重无比,绝不是诳语。
机会不容错过,也就脱口问了一句:“若是鲜红欲滴,那到底是凶是吉?”
“二十年后再来句曲山,贫道会赠你一言,告知你如何趋吉避凶。”
桓温说出当时的这番对话,后面的言川口目大张,怔怔发呆,听得都傻了。
院中再次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施主终于来了。”
昔日的小道童已经成了老道,除了发丝之外,形容肤色几无大的变化。静心修道之人没有杂念,没有尘扰。
“在下特来赴老仙翁前约,烦请道长指教。”
“请随我来!”
老道童不苟言笑,说话的语气腔调始终如一,头前带路,来至大茅峰下,手一指,言道:“仙翁的话就在那块飞来石的后面。”
桓温拾阶而上,左回又转,费了一番劲,方绕至这块飞来巨石之背,二十个朱红大字赫然在目。
春看杨柳绿,秋见菊花黄。
荣华三更梦,富贵九月霜。
遒劲有力,龙飞凤舞,沐浴在晚霞之中,熠熠生辉。
吟咏了几遍,桓温点点头,心情复杂。
“我懂了,这是老仙翁警醒之语。他预料到二十年后,我会权势熏天,因而借这句诗来告诫我,急流勇退是吉,一意孤行是凶。老仙翁,在下受教了!”
言川一旁嘀咕道:“这老道故弄玄虚,早知如此,为何当时不说?害得恩公多少回彻夜难眠,心神不安。”
“我何时难眠了?又何时不安了?”
“非要俺道破,耳后的斑色不就是明证吗?”
桓温叹道:“是啊,老仙翁说得对,当局者迷,连我自个儿都浑然不觉。”
“恩公,别怪俺多嘴,你甘心吗?”
桓温摇摇头,又点点头:“盛满者道家之所忌,功高者俗世之不容,其实,我已经萌生了退意。可是,今日看到这几句告诫,心绪又有些波动,原来,这一切都在别人的预料之中。唉,天意人事皆不可违,虽有不甘,但初心未泯,就这样吧。”
刘言川如释重负,开心道:“只要恩公能舍得,能放下,俺就放心了。恩公到哪,俺追随到哪里。”
桓温远眺句曲山,层峦叠嶂,春色无边,喃喃道:“昔时之游,于今远矣。或携手春林,或负杖秋涧,逐清风于林杪,追素月于园垂,奈何故人,徂落殆尽。尝览书史,人生如寄,数千年来,略在眼中矣。”
二人在飞来石下席地而坐,欣赏着漫山春色,眺望着秀美山河。
静默良久,桓温对着身旁唯一的生死兄弟,一吐衷肠!
“为了今日之海晏河清,我们失去了太多太多!你失去了芒砀山的兄弟手足,我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弟弟,失去了儿子,失去了挚爱友朋,甚至失去了对手。”
“沈劲、袁宏、袁乔、伏滔、郗超,还有慕容恪、殷浩、袁真,还有王芙、南康、慕容婉儿。这么多兄弟,这么多亲人,到最后就剩下咱俩了。”
“没有了亲人,没有了友爱,纵然大权在握,呼风唤雨,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百官跪伏在丹墀,万民拜倒在脚下,为君者高高在上,俯视天下,吼一声,地动山摇,怒一下,伏尸百万。”
“谁不羡慕?谁不神往?试问,世间哪个男儿心中没有帝王梦!”
“可当你披荆斩棘,奋不顾身,舍弃了妻儿友朋的性命,牺牲了万千战士的性命,一脚踢开御座上的人,自己志得意满坐上去之后。你会发现,御座下面是万丈深渊,危机四伏。”
“而且,你还会发现,阶下之人也同样在打着这个御座的主意,也想取而代之。稍有不慎,你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被人踹下御座,跌入深渊,万劫不复!”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老道人过来言道:“两位施主,山中风大,当心着了凉。如若要下山,仙翁交待,以古琴相赠。”
桓温拱手道:“仙翁遗物,在下岂能受之?不过,为感仙翁善意,在下就借此琴抚上一曲,一抒胸臆,聊寄哀思!”
道室内,香烟燃起,桓温净手端坐于琴案旁,挑动琴弦,满腹心声在丝纶间缠绕奔走。
戈矛纵横,指间千军万马奔腾,似急风骤雨。纷披灿烂,弦上刀光剑影交叠,如电闪雷鸣。
明月深照荒院,枝头栖鸦乱飞,夜霜悄然而至,寒风侵入衣衫。红烛摇曳生姿,檀烟漂浮无定。
抑扬顿挫让人心惊,凄婉哀徊令人动容。
恍惚间,于雅静高岗之地,风清月朗,弹奏者着深衣,披鹤氅,在纷飞的雪中吟唱。
恍惚间,于疾驰奔马之背,尘暗沙黄,抚琴人扬利剑,挟弓矢,追亡逐北,在血染的疆场吟啸。
抚琴动操,众山皆响,指住弦歇,万籁俱寂……
会稽王府邸,桓温率百官立于正堂前,奉迎司马昱登基。
司马昱在堂中更换服侍,戴平顶头巾,穿单衣,面朝东方流涕,叩拜接受桓温呈上的皇帝印玺绶带。
“臣等叩拜陛下!”
众臣俯身下跪,桓温刚想跪下,被司马昱一把扶起,悄悄耳语道:“大司马,折杀本王了,若非大司马成全,本王何德何能敢登大宝?今后,大司马见本王,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可剑履上殿!”
桓温面无表情,言道:“谢陛下天恩!”
谢安奏道:“大司马携臣等奏请陛下,加冕即位之大典定在下月初一,请陛下定夺。”
司马昱微微一笑,应道:“就依大司马之意,下月初一。”
群臣退去,桓温欲走,却被司马昱挽留住了。
“大司马拥戴之功,本王无以为报,待登基后,晋爵为王,不知大司马意下如何?”
桓温坦诚道:“陛下厚爱,臣领了,不过臣戎马一声,心力交瘁,无意政事,已觅得归隐之地。陛下登基后,臣便告老,从此寄情山水,悠游林泉,到时还望陛下成全!”
“此话日后再提不迟,走,本王先陪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
“大司马即便要走,难道不去和她先道个别吗?”
司马昱和桓温同乘一车,前往芷宫!
“拜见成皇后!”
“是大司马啊,免礼!”
二人见礼,寒暄一下,便不再言语。
司马昱识趣道:“本王想起还有事情要办,先告辞了,大司马,一会本王派马车来接你,失陪了。”
桓温看芷岸,深宫蜷居多年,脸色白皙而惨淡,眉目之间是淡淡的哀愁。
芷岸看桓温,从总角之年的卓荦不群,到青葱岁月的意气风发,而今将知天命之年,满面沧桑,额上的皱纹一道道,可知这峥嵘岁月留给他太多的印记。
二人相顾良久,太多的话不知从何说起,执手相看泪眼,满腹的委屈要说,满腹的哀怨要诉,此时竟然无语凝噎。
流泪眼对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