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桓温三人新年时在临漳涉险,期盼黑夜再长些,好逃出城去时,大晋宫城里却有一个人在盼望着黑夜快快散去,黎明快快到来。
因为,新年的第一缕曙光照耀进宫城,就是自己乾纲独断的时刻。
五年的等待,成帝终于等来了亲政的日子!
今天是新年的第一次朝会,也是自己亲政的第一次朝会,所有的皇室后族要员,朝堂重臣,还有大州大郡都要来朝,聆听自己的圣训。
天刚放亮,式乾殿上人声鼎沸,个个喜气洋洋,文武分班站好,静候着成帝的到来。
众臣抬眼望去,庾太后象征临朝听政的御座已经撤走。
一张小小的御座,事关成帝的皇权,事关庾家的私权,事关天下苍生的公权。
太后懿旨:“奉先帝遗诏,皇帝已至亲政之年。礼成后,择日祭祖,以告慰列祖列宗。即日起本太后正式归政,不再临朝,钦此。”
尚书令庾亮领班,三拜九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叩拜礼毕,庾亮出班,展开黄绢,朗声宣读成帝的三条亲政内容。
听民意:京师宣阳门外设谤函,举国臣民均可上书评议朝政;
举贤才:各王公各宗室,各文武群臣,各州郡,均须向尚书台举荐有才有识之士,文能兴国,武能安邦,有一技之长者皆可举荐;
亲籍田:古制,天子籍田千亩,诸侯百亩。今岁春耕,皇帝将执耒耜,亲耕籍田,以奖劝农桑,化育臣民。
“人臣者,以进贤为功;君者,以用贤为功。”
成帝急切盼望贤才,在亲政纲要中浓墨重彩阐述了举荐贤才的要义。
“朕刚刚亲政,学识有缺,资历尚浅,朝廷诸事还要仰仗诸位爱卿。古人所谓咨诹善道,察纳雅言,还望各位不吝赐教,勇于进言。”
成帝做了个开场白,顿了顿,第一眼就望向一直低头不语的王导。“老太傅,请先赐教。”
相对于庾亮的沮丧之色,王导受宠若惊!
“老臣惶恐,岂敢言赐教二字,陛下亲政三事,老臣深表赞同,必将全力敦行。可老臣以为,陛下目前尚有一桩大事要做,这不仅是老臣所想,也是天下臣民共同所想!”
“老太傅,快说。何等大事,朕居然毫无察觉?”
“陛下既已亲政,该早日大婚,迎娶皇后,为天下表率。老臣以为,可令重臣命妇,挑选豪门显贵之女,以供遴选。”
“是啊,是啊,老太傅言之有理,这才是当朝头等大事,臣附议。”众臣异口同声,表示赞同。
“众卿之意,朕明白。不过婚嫁此事,尚需征求太后,再做定夺。”
“陛下,太后旨意,择日祭祖,不知陛下圣意如何,望尽早示下,尚书台也好早作打算。”庾亮被王导抢了个风头,赶紧抢着进言。
祭祖当然是去琅琊山的琅琊王祠,至于何时为宜,成帝并不着急,等过些时日,待朝中诸事安排妥当后再去不迟。
“陛下!陶侃刺史从荆州呈来辞表,坚决辞去本兼各职,就连朝廷赐予的赞拜不名、剑履上殿的殊荣也婉言谢绝。他说已经收拾行装,携带一家老小回老家休养去了。”
成帝闻言五味杂陈!
对陶侃,他看不清,既有大功,也有大过。既有私心,又有公理。既疏远,又亲近。既有好感,又有忌惮。
亲政之后,如何对待这位手握重兵的三朝老臣,他还真是拿捏不定。
但眼前的这份辞呈,彻底消除了对他任何不利的印象,也为自己大刀阔斧的亲政之路扫清了一大障碍。
成帝打心眼里感激陶侃,说到做到,果然是个信诺之人!
防守西陲的老臣请辞了,防守北边的老臣该怎么办了?
散朝后,成帝拉着郗鉴,关切道:“老爱卿,陶侃大人请辞,你怎么看?”
“陛下,陶侃明事理,识大体,知进退。早就听说其家僮千余,珍奇宝货富于天府,如此全身而退,既可保持家业,又可保住子孙的前途,不失为明智的选择,陛下莫负了陶大人的深意啊。”
郗鉴为荆州宽怀,也为自己感伤。
“陛下,老臣此次进京,一来是恭贺陛下亲政之典,二来,老臣也准备请辞,乞骸骨,归田园,望陛下恩准!”
“爱卿休提,朕断不会允诺。想当初,先帝托孤的五位辅政重臣,一个病故,一个惨死,一个卸任,如今你再请辞,朝廷梁柱颓损,大晋江河决口。爱卿莫非觉得朕愚钝,不堪辅佐?”
郗鉴慌忙摇手!
“老臣万万不敢有如此想法,老臣心直口快,屡出刺耳之言,朝野俱知。今后将是陛下摒弃旧俗,刷新朝堂之时,这正是陶大人的聪明之处,老臣也不敢落后,不能还像大山一样挡在面前,让陛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朕从未觉得爱卿像座山一样横亘在前!爱卿与众不同,这么多年来,一直为国守边,熟悉北地,洞察胡虏,朕还要一直仰仗你。”
“谢陛下信赖,然而不是老臣敷衍客套,臣的确老迈,力不从心,再尸位素餐,恐怕连赵人都会欺我大晋无人。请陛下选拔良才,早日赴边,安定北境。”
郗鉴所言不是空穴来风,但是朝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接替之人。
成帝犯难道:“这样,烦劳爱卿再为朕守边一年。朕答应你,以一年之期,那时你再回京休养,朕决不食言!”
“老臣谢陛下天恩!”
成帝执着郗鉴的手,询问道:“朝野尽知,当年北方曾有一位白袍蒙面之人,侠肝义胆,仗义出手,两度挽救了王太傅和大晋军士,功莫大焉!爱卿是否知道此人?”
这也正是郗鉴苦苦追寻之处!
“禀陛下,不仅如此,此人还几次解我徐州之围,只不过他动作迅捷,来去如风,从未露面。老臣也多方打探,一直查访不到,但大抵可以断定,那位侠义之士必盘踞在徐州西部的芒砀山!”
成帝喃喃道:“也不知是何方义士,如此钟情于我大晋?还有,为何要蒙着面,是有难言之隐,还是面目有缺,不敢示人?老爱卿,此次回徐州,一年之约,务必要探清楚此人下落,争取为我所用。”
“老臣遵旨,老臣告辞了!”
说完,郗鉴转身离开,没有在京师停留,而是跨上战马,匆匆返回徐州。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时光紧迫,边情紧迫。他隐隐不安,预感到这一年之期,北方要出事。
果不其然,北方出了大事,郗鉴失信了,他没能等到和成帝约定的一年之期……
“店家,店家,开开门,我们是寄马的客人。”
“怎么,连夜要走啊,等上半个时辰天就亮了,再走不迟。”临漳南城十字街衢的客舍掌柜举着火烛,打开了房门。
“家中有急事,不敢耽搁。店家,敢问这两条官道通向何处啊?”
“向西的官道通往秦地,东边那条则通往鲜卑人的燕地。”
“好,谢过店家!”三人迅速牵上马,径自向东而去。
这时,客舍隔壁的一爿店铺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夜风凌厉,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桓温下意识的把毡帽使劲向下拉一拉。
摸黑行了二十来里地,东方欲晓,遥远的天际线,一片初生的霞光峥嵘渐露,预示着天很快就要亮了。
必须尽快赶至燕地,否则,很有可能被赵人的游骑发现。
而此时,临漳南城门,一队队骑兵快速冲了出来,四处搜寻,打探着消息,查访闯宫人的蛛丝马迹。
一路疾行了半个时辰,天光渐渐泛白,大伙才放慢速度,手脚已经冻得僵硬,不听使唤。
三人索性下马,活动活动手脚,热热身子。殊不知,身后有一大队赵人骑兵尾随而来。
目光尽处,出现了很多星罗棋布的游牧民族的标志性的毡房,还有早起忙碌的牧人。
“恩公,这里应该就是燕地了。你看,那些牧人和慕容兄妹装束一样,而且都是黄发。”
桓温一挥马鞭,颔首道:“没错,你看那毡房,虽然和赵人一样都是白色,但他们的毡房上还绣有马鹿的图案。马鹿是鲜卑人的图腾,上次在青州时看到过。”
沈劲道:“大哥,他们一个毡房,一户人家,就养了二三十匹马。试想,鲜卑人到底有多少战马?”
桓温深有同感,稍稍目测一下,言道:“前面的牧场至少有百余个毡房,马匹估计得有两三千匹,这个牧场还只是鲜卑族的一个部落而已。而且,你看他们的速度和骑术,要不是上次在慕容兄妹那里见识过,还真不敢相信。”
正说话间,隐隐感觉到,背后有马蹄声飘过来!
桓温警惕的转头回望,仅仅一瞬间,前面却有七八个骑兵已经来到跟前。
让人钦佩的是,这些骑兵速度惊人,而且声响很小。
这要是在南方,就凭大晋骑兵的那些水平,至少还在十丈开外,就被桓温察觉到了。关键是,鲜卑人骑兵的迅捷和勇猛比赵人还要超出两分。
“站住,干什么的?”
鲜卑骑兵把他们团团围在中间,有几个人娴熟的解下后背的弓箭,扯满了弦,三人性命只在别人的手指之间。
更揪心的是,他们的身后,赵人追兵的马蹄声也隐约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