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杜叔叔,什么事这么高兴,还吟唱起楚辞来了?”
杜艾喜道:“当然高兴,你看,右前方那座山头没有,那就是八公山。相传前汉淮南王刘安和八位仙公在山上炼丹,仙丹炼成后,八公服下升了天,故名八公山。”
“爹爹,那刘安呢?他怎么会跑到这山上来?他为什么没有成仙?”
“刘安是淮南王,寿州就是他的国都,他到八公山很近很近的,咱们这次要去的滁州当年也是淮南国的治下。嗯,爹也不知他最后为何没有成仙,而是被牵连到一桩谋反大罪自尽了。”
桓温读过这段史书,疑问道:“杜叔叔,刘安既然有炼丹成仙之志,说明他看破红尘,无意于权柄富贵,为何还要谋反呢?”
“这个,唉!我也说不清,这些都是史籍上写的,还能有错?”
桓温不以为然,尽信书不如无书,这史笔操在史官之手,又要兼顾当时的帝王好恶,因而史籍上记载的事情,未必都是真的。比如陈寿写的三国志,对诸葛亮就有不少挟私报复的评价。
“爹爹,快停车,涧下有盛开的木兰花!”木兰一声惊呼,车子停了下来。桓温远远望去,对岸有三株木兰树,白的,紫的,粉红的,开得正盛,像一片云,一抹丹霞,傲然屹立在荒郊野外,迎春绽放。
就是太远了!
下了坡,还要趟过沟底的河,再要爬到对岸的山岗上,这一个来回耗时耗力。但是,抝不住木兰的央求,那眼巴巴的神情,左一个温哥哥右一个温哥哥的叫着,实在叫人难以抵御。
孔氏也劝道:“木兰这丫头怪惹人心疼的,温儿,那就去吧,反正也快到渡口了,小心着点就行。”
桓温不忍拒绝这个知冷知热的小妹妹,又担心众人久等不乐意,还在犹豫。母亲发话了,可以名正言顺放心大胆的去了。
“温哥哥,你小心点,那三种颜色的我都喜欢!”
桓温暗想,这丫头片子还真贪心。算了,反正要去,就都全摘了,这几棵树对他来说,小菜一碟。
他带上木剑,下了坡,到沟底却犯了难。水太深,趟过去衣服就全湿了,天气还有点冷。桓温东张西望,发现西边有几块巨石横在水中,便绕过去,踩着石块跳跃起伏,勉强走出了沟底。上了山岗,噌一下上了树,挑了一朵最大的白色花。远远望去,木兰正挥着小手,指指旁边的另外两株。
桓温又去摘那朵紫色的木兰,另外那株粉红色的,还在山头上。等桓温呼哧呼哧爬上山头,攀至木兰树上,伸手够花朵时,眼神无意中朝西边一瞥,吓得差点跌下来!
两团云彩压了过来,一团黄云正在追逐一团乌云。不是,那是乱兵在追杀匪寇流民,而且,离这只有四五里地,越来越近!
“爹,娘,快跑,乱兵来了,快跑呀!”桓温站在树上,拼命叫喊着。“木兰,快跑呀!”
孔氏死活不肯走,凄厉的喊道:“温儿,快回来,娘等你!”
“娘,别管我了,一家人要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这时,停在前面的一辆马车飞快的跑了,那是褚家的。他们不管树上人的死活,撇下桓杜两家,只顾自己逃命。临走时,褚家老二乘人不备,还抢走了桓家马车里的饵糕。褚家姐姐亲自驾车,根本不理睬父亲的责骂,扬长而去。
木兰哭得像个泪人,要朝坡下跑去,被杜艾死死抱住。“温哥哥,是木兰贪心害了你,木兰对不起你!”
“快跑,来不及了!”桓温拼命挥舞着木兰花,在树上大声呼叫,声音嘶哑。看到两辆马车终于走远,心头一阵轻松。舒畅之中夹杂着委屈,禁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在脸上恣意流淌!
车内两家人神情哀伤,担心这个十三岁少年的命运。乱兵来了,他该怎么办?会不会被他们杀了?而且,此次回朝,会当什么官?住在什么地方?桓彝自己都不清楚。
桓温就更不清楚了,他连建康城在哪都不知道,今后就是能侥幸活下来,到哪去找父母?
木兰嘤嘤哭泣了一路,任凭孔氏怎么相劝,都劝止不住。她把温哥哥的遭遇怪罪在自己身上,是自己的贪心导致的。“温哥哥,木兰错了,木兰再也不要木兰花了!”
车内,却有一个人幸灾乐祸,他就是桓家老二!
桓温看清楚了,跑在最前面的是一帮流民,约有两百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看样子年纪不大,十几二十来岁。有人拿着刀剑,有人持着铁锹和耙子,还有人手中攥着木棒。
身后跟着他们的则是身着黑衣的山匪贼寇,或许是他们试图劫杀这帮流民,或许根本就是一伙的。总之,他们乱哄哄的顺着山道,沿着沟壑,铺天盖地,像一群无助的蝼蚁一样奔了过来。
后面,则是黄盔黄甲的军士,大晋尚黄,这些军士无疑是晋兵,就是不知是哪个将军手下的。晋兵们如猛虎驱羊,挥刀乱砍一通,阵后的弓箭手嗖嗖射向密集的人群,流民应声而倒。
桓温赶紧跳了下来,免得成为弓箭手的靶子。这时候要向南跑,就要趟过沟底,显然来不及。北面就是开阔的砂石地,再向北就是稀疏的村落,那里应该可以藏身。
还没跑出几步,流民的队伍已经呼啦一下,将他裹挟其中。
“还愣着干嘛,逃命要紧。”窜至身前的一个年轻男子,长相憨厚,一把攥着他的手,不容分说,拉着就跑。
桓温想拒绝也没办法,人潮像开了闸门的洪水,逼迫他顺流而下。跟着憨厚人一路向北狂奔,一口气跑出了二十余里,还不敢停歇,因为身后的晋兵还在穷追不舍,没有放手的打算。
为了活命,只能使出吃奶的力气,累死也比被砍死强。桓温此刻才发现了自己的差距,原来还以为自己身手不凡,体力强健,跟这些流民相比,功夫暂且不谈,就是这脚力和耐性,他就比不了。
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脚底下火辣辣的。这半天的工夫,把一年的路都跑了。腰间的木剑还在,他心里咯噔一下,摸了摸胸口,还好,剑谱没丢。看了看身旁这个憨厚人,也就比自己大几岁,身材高大,脸色黝黑,微胖,一身肌肉,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劲,是条忠义耿直的汉子。五官端正,相貌堂堂,就是头发稀疏了点。
天渐渐黑了,这群人也慢下脚步,后面的晋兵不敢再追,这里已经不是大晋的疆土,常常有赵人骑兵出没,还听说北方有一支鲜卑人活动,至于像苏峻、祖约这样占地为王的势力更是很多。
从寿州码头北岸,到淮北,到徐州,再到更北面的兰陵和青州,这一大片疆土,除了徐州这座孤城还在大晋刺史郗鉴的掌管下,其余的都属于三不管地带。晋人被赶走,赵人在洛阳一带争夺,没有哪个朝廷能有力量在此治理,这里就成了乱兵匪寇还有流民游侠活动的宝地。
追兵不见了踪影,队伍停了下来,歇歇脚。“还有吃的吗?老子快饿死了。”憨厚人看样子是个头儿,话音一落,旁边几个兄弟递上干粮,拧开水囊,送到他嘴边。“来,兄弟,你也吃点。”
桓温接过一看,皱巴巴脏兮兮的一个窝窝头,肚子咕咕叫,管不了什么干净不干净的。
“大哥,咱们下一步该向哪走?”
憨厚人粗声道:“东面海州的家园毁了,西面是赵人的地盘,俺们虽然是流民,也绝对不投奔他们胡人。南面是晋人,可他们比胡人还坏,四处追杀俺们,只能继续向北走。”
稍微充充饥,憨厚人站起身,命令道:“兄弟们,这里一马平川,无遮无拦的,容易遭到伏击。大伙继续走,找个山头密林什么的,再睡觉不迟。老二,前头开道,老三殿后,老四负责望风,走!”
桓温打心眼里欣赏这个憨厚人,临危不乱,处置有方,这哪是流民?要是给他千军万马,肯定是个威风凛凛的将军。
又走了半夜,老二派人回来禀报,前面出现一座黑乎乎的山岗,名唤卧虎岗,地势险要,队伍可以休整。
“好,卧虎岗,这名字取得好,老子就是一只卧虎。”
憨厚人留下二十人值守,又布置了几个暗哨,才放心进岗。整理好地铺,开始呼呼大睡,睡前特意交代桓温,千万不要乱跑,离开队伍就是死路一条。
一宿无话,桓温辗转反侧,打定主意,先跟着他们一起走,看看再说。而且,这憨厚人仗义,忠正,不投奔异族的赵人就是有气节。而且他年纪不大,就做了老大,肯定有过人之处,自己不就是怀揣着报国救民的梦想吗?好男儿志在四方,就当是闯荡江湖,历练历练。
天亮之后,憨厚人叫醒桓温,自称海州人,姓刘名超,字言川。父辈就是流民,家园被毁,背井离乡四处流浪,打家劫舍的事也干过,讨饭的事情也干过,后来被乱兵所杀,事业就传到了他的手上,带着流民二代走上了乱世之中。
按照常理,出生后取名,男子二十加冠之后才取字,一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会这样,这憨厚人破衣烂衫的竟然也取了字,桓温忍着没有笑,道出了自己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