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桓温的年纪,尚不清楚女人这尖叫声意味着什么,还以为女子碰到了什么危险,顾不上惊扰苏峻的酒兴,他飞奔进院子。
两名亲兵冷不防有人猛冲进来,天黑了又看不清何人,只得扯开嗓子猛喝一声:“谁?”
桓温没有理会,啪一声猛推房门,哪料门从里面闩上了。房内点着烛火,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啪啪啪!韩夫人,怎么了,你还好吗?啪啪啪!韩夫人……”
“哪来的野东西,敢擅闯民宅?”两个膀大腰圆的亲兵上来就扯着桓温,拳打脚踢。桓温护着头,左躲右闪,除了刚开始着了两拳,对方竟然再没占着便宜。
“这小子太滑顺,抓不住!”
就在这当口,门开了,苏峻低着头,疾步溜了出去。接着,两个亲兵也尾随而走。
“小哥,你,你进来吧。”女子有气无力,悄悄拢了拢发丝,整了整衣裳。“夫人,这是给你的果脯,味道甜得很,你尝尝看。”“搁下吧,没什么胃口,明日再吃。”女子淡淡地说。
女子一改往日的亲切,令桓温生疑,再看烛光下,那凄婉的深情,还有稍稍浮肿的双目,顿时意识到气氛不对。
若是苏峻刚才在此饮酒,这屋内怎么一点酒气也没有?那坛兰陵春,清香甘洌,言川开了坛子,偌大的营帐内酒气扑鼻,馋得他哈喇子都掉了下来。还有,这房内应该还缺少什么!
“小哥,韩郎走了那么久,怎么还不见回来?”女子再启丹唇,幽幽地问道。其实韩晃刚走了五天,顺利的话也就刚到徐州,回来的日子还早着呢。桓温没有接过这话头,而是在思索别的事情。
腾一下,他站起身,向西间屋走去。
“小哥,别,别,你站住。”桓温不理会女子的阻拦,一挑门帘,终于弄懂了,苏峻不是来饮酒的。
那个老汉还有小丫鬟,被绑缚在一起,口中还塞着破布团!难怪进来时,发现房内缺少什么。
见有人来,二人口中呜呜的闷叫,浑身哆嗦,在地上挣扎。解开绳索之后,他们才发现是桓温,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我看见苏峻来过,他欺负你了,是吗?”
女子神色突变,眼巴巴的望着桓温,半是惊恐,半是哀求:“小哥,千万别告诉韩郎,他那脾气,若是知道了,会去拼命的。”
另两人则惊怖万分,话都说不利索:“苏将军走时交待,若是敢说出半个字,咱一家都得死!”
“那你就忍下这口气了么?”
“我,我忍了。”女子嘴角哆嗦,心有不甘。
“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全家的小命攥在他手里,让我这弱女子怎么办?为了这贞节,搭上全家人的性命?这世道,最容易的事情就是死!可我,我,为了韩郎,我忍了,求你千万别说出去。”女子呜咽着,竟然跪了下来。
桓温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世间哪个女子不爱妆扮,巴不得个个都能赛过西施,压过貂蝉,让王嫱退避三舍。可是,红颜薄命,若脚下这女子相貌平平,怎会生出这等祸事?
“夫人请起,我会守口如瓶的。我走了,你们保重。”“小哥,留步!”女子止住了桓温。“刚刚那个畜生听出了你的声音,我担心他会杀人灭口的。”
桓温心里咯噔一下,苏峻还真厉害。
自己除了第一次到将军府,二人攀谈过几句,此后几乎没有和他说过什么话,怎么就能听出自己的声音?而且,这院子里黑灯瞎火的,也不会看清楚自己的相貌。看来凶多吉少,他要杀自己,和碾死一只蚂蚁差不多。
“畜生问你来干什么,我就实话实说了,说是韩郎特意派你来照看我的,他听了有些诧异,哼了一声便匆匆离开。”
“哦,是这样。没事,夫人既然这么跟他说了,他一时半会儿不会杀我,至少不会明目张胆的。”桓温既是胸有成竹,也是在安慰自己。
“你也要保重!”女子不理解桓温的自信从哪里来,只好关切的叮嘱了一句,目送他出了院子。
院子外,同样有一双眼睛在暗夜中目送桓温上了马。
“一句话值千金,就知道你得知这贱人姿色后,会按捺不住,果然钻了我设下的圈套。原本只想让他俩反目成仇,想不到还捎带着弄死姓桓的,侄子的大仇也能得报喽!”
桓温无心练剑,径自回到营帐,暂时还不敢告诉言川,怕他情急之下,生出事端。他连洗漱都懒得去,倒头就上床假寐,心里面盘算着。
“本将军会慢慢享用的!”
桓温此刻明白了苏峻这句意味深长的话的含意,衣冠禽兽!他以性命相要挟,断定韩夫人不会说出去,所以有恃无恐。而韩夫人只能盼着自己的韩郎能早些回来,这样苏峻就无计可施了。
可是,苏峻既然听出了我的声音,那他不担心我说出去吗?他明明知道我和韩晃亲近,否则也进不了将军府。
他担心,他怎能不担心,韩晃要是得知真想,绝不会绕过他。无论是何种结果,对苏峻的大业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苏峻此刻或许也在沉思,思谋悄悄除掉自己的毒计。他会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亮出屠刀呢?
桓温再次走到生和死的歧途,面临着巨大的无法回避的挑战。有一点,他确信,苏峻会在韩晃回来之前下手!
次日上值,桓温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内心里紧张得很,生怕见到那畜生。结果,苏峻见到桓温,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云淡风轻,果然是大将风度。言语之间谈笑风生,举止张弛有度,俨然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越他娘的大人物,越他娘的会装!
桓温唇齿之间,爆出了粗口,而心里,更是诅咒了千百遍。
二人配合默契,使出浑身解数,尽情的演戏。一个在想着如何杀人,一个在想着如何逃命。就这样,又熬过去几日。
直到青州城内,一个神秘的贵客来访,让二人各自找到了机会!
贵客是谁,来干什么,桓温毫不知情,总之,城内戒备森严,如临大敌,而且,所有的军士一反平日倨傲散漫之常态,个个军容整齐,精神抖擞,像是要接受什么大人物的检阅。而且苏峻还有路永这两日都没在将军府出现过,估计是一直在陪着贵客办什么事情。
可以想象,这位贵客来头不小!
正月的最后一天晌午,苏峻终于现身将军府内,兴致盎然,神情自得,应该是讨得了贵客的欢心。这贵客莫非是建康朝廷派来的钦差特使,开出了令青州心动的条件?桓温暗自在思忖。
“来人,去到韩将军府上,再取两坛酒来,一会要宴请客人。”桓温听见苏峻的吩咐,起身准备出门。
自打上次去后,怕苏峻生疑,至今还没去探望过,也不知韩夫人这几日是怎么过的,苏峻有没有再去欺负她?桓温想到那日的一幕,心头愤怒,脸上却是一阵火辣辣的。正好借机去瞧瞧,哪知苏峻却撇开他,安排自己的亲兵前往。
桓温认得,正是那天在韩府把风的那两位。桓温揉了揉脑后,被他们揍出来的肿包已经消退的差不多了。
苏峻一直等在大堂,桓温也不便出门,眼看着每日晌午半个时辰的自由休息要泡汤,终于等来了两名亲兵。美酒到了,宴席开始,机会就来了。一名亲兵拎着两坛酒,另一名提溜着干荷叶包裹的熟食,手里还多了一件器物。
“拿个马镫子作甚?”苏峻问道。
“启禀将军,这是韩夫人让捎给桓温的。”见苏峻一头雾水,亲兵解释道。“她说上次看到桓温的马镫子破旧不堪,韩将军正好有一副,一直放在院子里,就让他换上,小心骑马的时候摔着。”
“哦,是这样,韩夫人真是心细之人。”苏峻既羡且妒,佯作笑脸。“你小子还蛮招人疼的,可要领会韩夫人的一片苦心哟。”苦心这两个字,桓温听得出来,苏峻有意停顿了一下,语气也加重许多。
“小的谢过苏将军,也谢过韩夫人的关心。”桓温接过马镫,施礼致谢。“不错,很懂礼数。”苏峻颔首赞许。“对了,你就呆在这里,本将军宴后找你还有事。”
请的是青州城内的名厨,所用的当然是精挑细选的食材,连斟酒传菜的都是清一色的窈窕女子。
将军府内有一处私密所在,专供几位将军接待贵宾之用,寻常下属根本没有资格出入。宴席一直在持续,久久不散。桓温等得心焦气燥,倒不是没有耐心,而是心里隐隐不安。
日头西沉,最后的一抹余晖透过镂花的窗户洒在堂内。桓温踱着步,走至窗边,仰起头,迎着没有温度的光线,直视着那轮光晕。旋即闭上眼睛,清晰的感觉到,一片漆黑的世界里,有一个白亮白亮的圆点在跳动。
他睁开眼睛,圆点没了,而一张久违的熟悉的面孔进入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