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山头看有司,不愿立于有司看山头!”这是苏峻对征召自己的庾亮说过的一句话,意思是说,不管怎么样,自己也不愿被朝廷抓起来问罪。
不管怎么样,也就是说,宁可反叛朝廷这条路,也是自己的一个选择!
如今,苏峻立于覆舟山头,眺望着巍巍皇城,感慨万千!
其实,苏峻既不在北城江心里的官船上,也不在西城下,而是一直躲在采石矶下游两条战船上,身旁千名亲兵相随。
手下在前线鏖战,自己则气定神闲。
他心里已经做好算计,如果反叛失败,则撇下大军投奔赵人。
直到大军顺利通过东山谷,情势明朗之时,他才在军前现身。
连他自己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得这般顺利。
建康虎踞龙盘,乃三吴之地。遥想当年,楚霸王的八千子弟出江东逐鹿中原,吴大帝孙权在此建都称帝,雄踞一方数十载。
“哼,都是子虚乌有,要不是长江天堑,就凭这吴地的战力和士气,恐怕早就被胡虏赶到海里喂鱼了。”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孟夫子这个观点有失偏颇吧!”
自己本是书生,少有才学,任过衙门主簿。怎奈家世卑微,朝中无人,而郁郁不得志,对世家大族充满着羡慕和愤恨。
是战乱给了自己机会,流落青州后,凭借文采和谋略,聚集一些人马,杀了姓曹的取而代之,成为流民统帅。如今,靠着这帮泥腿子,一步步将自己送至距离御座仅仅一步之遥的山头。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正浮想联翩神游之际,思绪被路永打断!
“将军锦囊妙计,率神兵天降,庾亮得知后肯定吓得尿裤子。末将在想,此时此刻,他一准是跑到貌若西施的太后妹妹那抹眼泪去了。”
想起三年前那次朝见,偷偷看过庾文君一眼,绝美的姿色至今还印在心里。此时路永提起了她,苏峻喉咙一响,狠狠咽了口唾沫。
“将军,兄弟们连日征战一路奔袭,盼着早点入城,吃香的喝辣的。听说秦淮河到处都是娇船娘美歌妓,大伙心里痒痒得很,巴不得现在就入城。”
“行百里者,半于九十。”苏峻告诫道。
“路副将,现在还不是恣意狂欢之时。青州兵的优点是兵强马壮,将士用命,而缺点则是兵力少,百姓怨愤。咱们攻入建康,四面尽是随时可至的勤王大军,麻痹不得。”
路永本是想奉承一番,此时不敢拂了苏峻的告诫。
苏峻一扫身旁的手下,鼓舞道:“咱们必须要在他们赶来之前攻入皇城,到那时,有皇帝在手,有太后在手,一切便可高枕无忧!”
“将军审时度势,料事如神,末将佩服。咱们一鼓作气,扶将军到式乾殿御座上。将军名垂青史,再续魏武帝大业。”
路永适时送上马屁,翻起白眼问道:“对了,将军可知西城上数度击退韩将军的是谁吗?”
“是谁?”
“其中一人就是桓温。”路永答道。
“是他!这小子在青州就和咱们过不去,本将军一时心软,让他逃出生天。这次,第一个杀的就是他。”
苏峻恨恨不已,他清楚桓温曾撞破他侮辱韩夫人的丑事,绝不能让他撞见韩晃。
“将军,桓温的父亲你肯定也不陌生。”路永卖起关子。
“哦,是谁?”
“就是桓彝!”
“是这个匹夫!”苏峻咬牙切齿道。
“朝中有人告诉我,说他在朝廷没少说本将军的坏话。所以,我才派韩晃扔下建康南城,穷追不舍,务必要取他父子性命,以泄我心头之恨!”
能在乱世存活下来,而且走到今天,苏峻不愧是智谋多端。北城外驻军,西城外猛攻,南城外游弋,让城内守军根本无法预测,叛军到底想要攻破哪座城门。
而只有苏峻自己知道,他的真正目标是东城!
当初来建康参与平叛王敦的朝会时,他就兜遍四城,知道东城的薄弱。若不是调虎离山,让庾亮撤走北城守军,让叛军轻易突破三山工事,也不会这么顺利。
庾亮,愚蠢如斯,怎配与老子交手!
“路副将,命令大军,直下青溪桥,天黑前拿下东城,活捉司马衍和庾文君!”
卫将军府,庾太后方寸已乱。
王导奏报西城叛军久攻未下,双方渐成胶着之状,南城桥梁焚毁,而叛军正沿着青溪向南推进。可恼的是,叛军顺风放火,沿岸的官署及军营顷刻烧尽。
庾太后心里清楚,曾经有多次可以移驾的机会,却在庾亮信誓旦旦的承诺中一次次丧失,而今只能困守京城。
见庾亮姗姗来迟,生平第一次大尺度地指责道:“都怨你无能,辜负圣上重托,现在叛军将至,东城危在旦夕。你说,该怎么办?”
情势危急,一直苦于没有借口实现自己的计划。庾亮闻听责骂,不以为怒,反而喜上眉梢!
慷慨道:“禀太后,东城危殆,臣责无旁贷,愿亲自领兵出城和叛军死战,护二宫周全。”
言罢,抖擞精神,大步流星而出。
时光不等人,他一刻也不想再耽搁!
庾亮走后,太后仍忐忑不安,吩咐宫女:“去看看皇帝醒了吗,若还精神,就到卫府来议事。”
王导心里却在飞速思考,如何把南城断桥之事说得周全!
昨日午后,宣城太守桓彝率兵五千来至城南十里外扎营,派人四处打探情况,得知城内无恙,便要求入城守卫。
守军验明无误后,准备开启城门,结果被乌衣巷的一名家丁发现,声称叛军狡诈,须等太傅首肯,方可放行。
等王允之带着王导的指令来到后,韩晃也率兵突然来至城南,二话不说,直接冲入宣城兵营前,大打出手。
两军酣战之时,王导来到城楼,命令守军严密防守朱雀桥,并派水军在秦淮河畔待命,一旦叛军得胜,即刻毁掉朱雀桥。
当时一名中军校尉质疑道:“桥毁了,宣城兵没有进城的退路,有可能遭遇不测,如何向朝廷交待?”
周围全是中军将士,齐齐望着他,王导大义凛然道:
“朝廷命本太傅防守南城,本太傅亲口立誓,誓与南城共存亡,绝不会让叛军一兵一卒进入南城。二宫安危,于本太傅而言,重于泰山!”
两军兵力相当,然战力相去甚远,苦战一个多时辰,桓彝不敌,宣城兵开始溃败了。
王导别出心裁,忽令守军开城,大张旗鼓要放宣城兵入城。不料青州兵加快速度,想一道混入城中。
王导见势不妙,一声令下,早已埋伏在水下的军士迅速动手。
只听轰隆一声,桓彝抬头一看,眼前的朱雀桥轰然倒塌,宽宽的秦淮河横亘在他和朱雀门之间。
桓彝无奈,只得率残兵败退南下,叛军掉头追赶。一路上,桓彝有意走走停停,拖着韩晃渐渐远离京城。
南城无虞,王导心头巨石落地,眼望着两支军马慢慢消失在视线中,一阵快意涌来,通体舒畅。
他立于城楼,指着西南方的聚宝山,轻轻喟叹。
那里有王家经营多年的庄园、土地还有粮仓,如果叛军进来,很有可能毁于一旦,而叛军还会经过乌衣巷,飞蝗过后,残垣断壁啊!
“允之,你爹可有消息?”
“有,爹说你的信他收到了,会依计行事。”
“好,这一回让他插翅难逃!”王导眼前顿时浮现出一幕幕场景,那正是自己想看到的!
“为何要毁掉朱雀桥,桓爱卿断了退路,太傅可曾想过?”
这时,成帝在内侍搀扶下来至卫府,急切的问道。
王导将前后情形描述一遍,重点奏报了自己如何冒险要迎接桓彝入城,而韩晃狡猾,青州兵试图浑水摸鱼夺取朱雀门的经过,无奈之下,才效仿当初温峤为抵抗沈充叛军的毁桥之举。
“陛下,臣也痛心疾首,眼睁睁看着桓太守落败而逃,可是没办法,朝廷拨给南城的兵力只有两千人,杯水车薪,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呀!”
王导边说边抹泪,面容悲戚,不能自已。
成帝猜出庾亮的用心,暗讽道:“竟有这等事!庾爱卿这样做太缺乏远见了吧。也罢,毁桥实属无奈之举,太傅处置得体。”
“启禀陛下,西城来报,温峤两万大军距离西城不足三十里,城下叛军得知消息,尚在困兽犹斗。”
“好!”成帝喜形于色,突然又问道:“等等,江州援兵到了,荆州呢,可有消息?”
成帝很纳闷,这两日怎么一直没有听到陶侃的行程。
“荆州?”王内侍想了想,确凿言道:“启禀陛下,勤王之诏中并无荆州!”
“不可能!”成帝噌一下从座上跳起来,怒道。
“朕明明交待过尚书令,荆州兵强马壮,乃平叛中坚,中流砥柱。他,他竟敢欺瞒朕,好大的胆子!庾亮现在何处?”
成帝愤怒之下,直呼其名讳。
庾太后和王导也面面相觑,都不相信庾亮敢阳奉阴违,温峤要是能打败叛军,还则罢了。若是不敌,那岂不是酿成滔天大祸!
王导规劝道:“陛下,庾大人出东城迎敌去了,现在追究他不是时候,还是赶紧补发旨意,令人再送荆州。”
“王内侍速去拟旨,兵部曹派快马送往荆州,一刻也不得耽搁!”成帝怒气冲天,恨死了庾亮。
余怒未消之际,侍卫领着一名浑身是血的中军将佐慌慌张张来至门口,大哭道:“陛下,东城门失守,叛军已入城,请陛下快作准备。”
“庾亮呢?”
“他,他自个儿先跑了!”
天塌了!庾太后一口气没接上来,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