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亮很擅长给别人扣帽子,而且口述了圣旨:“大胆,竟敢阻挠公务,拒捕抗法。”
一使眼色,身后十余名亲兵亮起家伙,将桓温团团围住。
“休得伤我校尉!”
沈劲兄弟带着徐州兵怒吼而至,反将卫府兵包围。
“我家校尉苦战三日,伤痕累累,你说抓便抓,他何罪之有?”沈劲仗剑怒道。
大垂耳咧开大嘴,上前吆喝道:“无凭无据抓人,当咱徐州兵好欺负?不管你是谁,敢动校尉一根毫毛,老子和你玩命。”
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堂堂国舅爷被一个无名小卒老子老子的羞辱,庾亮气不打一处来。
算了,时间紧迫,不跟你们这帮莽夫计较。
“司马宗勾结叛军,桓温怂恿在先,知情不报在后,本官已禀明朝廷,缉拿其到卫府问罪。”
“什么?叛军突过三山工事?”桓温怒了!
北城防线被突破,最大的罪人应该是庾亮,是他坚决反对在三山设伏的,为何还威胁说要在皇上面前参奏,这不是贼喊捉贼嘛!
附近城楼上的中军听闻后,纷纷围了过来,群情激愤,吵嚷道:“不可能,王爷怎么会勾结叛军,可有皇帝的旨意?”
徐州兵、中军、卫府兵三支隶属于不同人物的朝廷王师搅和在一道,剑拔弩张,大有拼个你死我活的架势。
而此时,城下叛军又发起最后一波攻势。
“大胆,你们要造反吗?这可是灭门之罪,想清楚喽。”庾亮大言恫吓,唯恐压不住场面。
殷浩出面劝解道:“庾大人,再这样僵持下去,便宜的只能是叛军,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不做也罢。还是说说证据吧,否则大伙不会信服。”
庾亮眼珠一翻,大声道:“司马宗已经自承罪行,本官是奉太后旨意前来拿桓温问话的,这总行了吧。”
咚咚咚几声,巨石打在墙上轰然作响,落在城内,人仰马翻。
“好,既然这样,卑职跟大人走,当面向圣上说个明白。诸位兄弟,你们守好城池,勿要以我为念。”
桓温以城门安危为重,劝住众人。
他不想因为个人的冤屈而导致内讧,让叛军钻上空子。而且,假传懿旨也是杀头大罪,庾亮不敢这么做。
“校尉!”沈劲不甘心桓温被带走,追上来问道:“咱们这帮兄弟咋办?”
桓温抬头看看日头,略带凄楚:“如果我正午时还没有回来,你和殷浩商量一下,实在不行就见机行事吧,总不能让兄弟们白白送死,他们已经付出太多太多!”
“王爷,王爷,怎么会这样?呜呜!”
桓温根本没见到皇帝和太后,而是直接被关入卫府所辖的地牢里,一眼认出了隔壁的司马宗。
司马宗带着锁链脚镣,坐在一堆枯草上,一头雪白的发丝吹落,遮挡了苍颜。堂堂王爷,受此屈辱,他止不住心酸,哭出声来。
“哦,桓老弟,你,你怎么也进来了?”司马宗见到桓温,打起精神。
“庾大人说王爷私通叛军,给卑职扣了个知情不报的罪名,所以就成现在这个样子。”桓温晃了晃手上锁链,铛铛作响。
私通叛军?知情不报?司马宗苦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本王看来是凶多吉少喽。”
“王爷,私通叛军可是死罪啊,令侄投降叛军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冤枉的,至多是御下不严之过。”
司马宗叹道:“唉,什么叫冤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现在执刀的手是庾家,本王能到哪喊冤去?本王也有过错,错不该安排两个纨绔侄儿留守,捅了娄子,被庾亮抓住机会。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他的毒手,这就是劫数吧!”
自己能被投入地牢,司马宗就意识到前景不妙。
“王爷不必这么悲观,等圣上召见时,咱们一定能说个清楚。王爷说过,圣上是明君,不会任由他人胡来。而且,王爷何等身份,圣上不会怪罪的。”
桓温诚挚的劝解对方,还天真的以为这只是暂时的。
“小伙子,你太实在。本王估计是出不去了,能下到这地牢,就说明庾亮是背着皇帝私自做的。既然做了,肯定会做绝的,他恨我不是一天两天了。”
司马宗叹息一声,继续说道:“现在是战时,非常时期,他身为平叛主帅,扣上个通敌罪名,可以先斩后奏,否则他怎敢这样处置我?估计皇帝现在还蒙在鼓里,以为我在英勇平叛呢,哈哈!”
对呀,好像是这么回事。
桓温心想,庾亮此番做一定别有用意,可是圣上怎么会不知情呢?即便圣上不在,太后总归在吧,她也不敢让庾亮胡作非为。
想到这里,他不禁为司马宗捏把汗。
“卑职相信,庾亮再大胆,也不敢假传圣旨对王爷下毒手,否则他如何向圣上交待?”
“对他而言,假传圣旨算什么!”
司马宗见附近没有狱卒,招手让桓温靠近,隔着木栅栏,轻声道。“宫里有传言,说先帝死得蹊跷,有人怀疑和他有关!”
桓温没见过先帝,倒是从父亲口中得知,是个有作为有胆识的好皇帝。司马宗这番话让他如堕入云雾中,太匪夷所思了。
司马宗接着说道:“当然,这些都是传言,没有凭据。不过本王却有些疑虑,你帮我合计合计是不是这个理。”
司马宗大概是确信自己大限将至,不想把深藏心中多年的疑虑带入坟墓,打算告诉面前这位值得信赖的后生,死了也不留遗憾。
他的理由有两点:一是司马绍在探访芜湖王敦大营时还身强力壮,神采奕奕,怎么几个月后就病重而死,而且病来得迅猛,症状来得奇怪;
二是庾亮当政不久便提拔董伟为太医令,论资历论医术,怎么也轮不到董伟。而且,他和姓董的平素也没见有过多的往来,如此贸然擢拔一个年轻人实在太突兀。
小人物死于口中食,大人物死于心中谋!
这些,桓温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自己当时还在徐州,是一个小小的游骑,哪里会知道朝廷有这些惊心动魄的阴谋阳谋。
接着,司马宗还描述了明皇帝临崩前的掩面覆床之语的由来。
这个故事,辅政大臣人尽皆知,明皇帝得知王导介绍了司马家江山的由来,捂着脸,趴在床上说了句话,声音很低,听得不清楚。
庾亮当时离得最近,他说先帝担心后世遭灾殃,晋祚不能久长,君王不能寿永,子嗣不能兴旺。
“当时本王离得也不远,似乎觉得先帝并没有说那么多话!”司马宗连这个也对庾亮起了疑心。
“桓老弟,这些或许是空穴来风,或许是本王神经过敏,你也不能太当真。无凭无据,本不该说,不说又憋得慌。本王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
桓温还沉浸在曲折离奇的情节中,对他而言,这一切离得太遥远,似乎和自己并无关系。不过,不论是真是假,庾亮的形象在自己心里已经化作了鸱枭恶魔。
他只想叛乱早点结束,回徐州也好,回宣城也罢,总之不想再呆在这惊风骇浪龙潭虎穴的京城。
他不知道,今后自己还要和庾亮发生很多很多的事情!
“王爷,这位庾大人实在不敢恭维,那胸襟那境界,比起太傅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对王导,桓温还是相当服膺的。
“哼!王导比他高明得多,他十个庾亮也不是对手。”司马宗这口吻,看来和自己想法一样。
“没有王家,也就没有我司马家在建康延续晋祚。当年元皇帝登基,将他拉到御床边同坐,王导辞以尊卑之礼,元皇帝后来在朝会上,坚持为其设座,王导推辞不过。所以那几年,朝议时,大臣们都是站在奏事,只有王导和皇帝一样坐着。”
“可是,到后来……”
司马宗突然来个转折,桓温听得入神。
“王家手伸得越来越长,居然对立储大事也指手画脚,元皇帝恼怒之下才起用心腹予以牵制,想维护皇权。大将军王敦见王家权威受制,带兵打进京城,逼死元皇帝。”
……
“咚咚咚!”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桓温顿时预感到大事不好,而司马宗似乎很淡然,从下狱那一刻起,也许就料定了这样的结局。
他意犹未尽,抛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王敦第二次正式起兵反叛,王导为何在最后关头大义灭亲?你说说,他事先对此知情吗?”
“奉卫将军令,将反贼司马宗押走!”
几个卫府兵气势汹汹冲进牢房,连拖带拽将南顿王带出牢房。后来桓温才得知,庾亮在城破前最后一刻,毒死了司马宗,以畏罪自杀草草结案。
司马宗临别两问,桓温恍惚不定。此前,王导高山仰止般的形象令他非常尊崇。
尤其是父亲曾讲过,南渡之后士大夫在一次新亭集会上,王导慷慨陈词,说出的那番豪言壮语:“大丈夫当克复中原,何故作楚囚……”
来京城之前,自己和司马宗素昧平生,短短几日,他就像对待子侄一样说起这么多朝廷秘密,宫闱要事。足以说明,司马宗心直口快,没什么心机。
还说明,司马皇室这么多年来确实饱受王家压制。
牢房空空如也,阴暗潮湿,狭小局促令人透不过气来。桓温为白发苍苍的老王爷悲叹,此时,该为自己考虑了!
看样子,自己无性命之虞。庾亮不打算杀人,只是关押在这里,以此作为给司马宗定罪的例证。
不知道殷浩沈劲他们怎么样,叛军攻势如何,援军在何处。这一连串的思考,让他盼着能早点出去,和大伙并肩作战。
正胡思乱想时,脑子里突然闪出一道火光:自己在牢里无处可躲,如果叛军破了城,苏峻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自己!
好你个阴毒的庾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