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敦和钱凤密谋出兵京师的方案,恰巧侄子王允之进来,二人止住话头。绝密之事,王敦不想让他知悉。
而在江南吴兴郡,王敦另一个心腹参军沈充的豪宅外,两个少年兄弟死死拉着马缰,哭泣着不肯松手:“爹,你就忍心抛下娘和孩儿吗?”
“大将军仁义,允许爹在家和你们度完除夕,如今三月将尽,差事还未完结,还需再至邻县招募一些,绝不能再耽搁了。好男儿志在四方,爹爹岂能终日困在这庭前屋后,作农夫状?
回去吧,爹已经交待了族人,会好生照顾你们母子,不要替爹爹担忧。”
“夫君,咱家家资钜万,衣食无忧,何必附逆王家而冒毁家灭族之风险,夫君三思啊!”妻儿三口痛哭流涕,不放沈充离家。
“夫人,金银再多,只能买来衣食,买不来名望,买不来尊严,难道你忘了为夫牢狱之辱了吗?”沈充想起当初遭人诬陷下狱之事,事情过去了五年之久,但心口的疮疤永远无法弥合。
在吴兴郡,沈家是小士族,沈姓之家众多,在当地也很有声望。尤其是沈充,仪表堂堂,擅长经营,靠冶铁铸钱,十几年间一跃成为当地巨富,所铸造的小五铢钱颇受欢迎,流通极广,人称沈郎钱。
不仅积攒了巨额财富,而且沈充富有音乐天赋,创作了不少脍炙人口的乐曲,在歌妓中广泛传唱。可就是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却在一次山林权属的纷争中吃尽苦头。
明明自己有理,但对方的亲戚在郡衙任职。区区八品的郡丞,就倚仗权势判定沈充无理,以抢占他人山林为由判赔了一大笔家当,还入狱两年,在牢狱里惨遭牢头狱卒的刁难和敲诈。
不久,王敦征兵路过此地,听闻沈充的声名,得知冤情后,处死了郡丞,释放了沈充。
沈充感激不尽,捐出半数家财充作军资,并开始追随王敦四处奔走,还鼓动沈氏子弟入了行伍。参军钱凤都是他的同乡,也是他力荐之下,才成为王敦的幕僚。
士农工商,读书的士高高在上,而商则为末。再多的钱财在当时的世风之下,也是下品末流,否则也不会受一个郡丞这样的芝麻官欺负。
沈充打定主意,必须要做官,做了官才有权势,能光宗耀祖,能扬眉吐气,能不再受人欺压。读书显得太晚了些,那就只有一条路——跟随王敦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沈充落下虎泪,慷慨激昂道:“男儿不竖豹尾,终不还也。”
言罢,在妻儿的断肠嘶喊中,扬起马鞭,率领八千吴兴健儿,进驻邻县。
“春江水涨嘉鱼味!有些日子没品尝这江刀的味道了。”
荆州城外大江畔,一钩初升的上弦月把淡淡的清辉洒在江面上,洒在萋萋的春草上,洒在花甲之年的赏夜人身上。
进入暮春,王敦就命人每日探看水位高低,以便舰船通行。
整整一个月,每次的回报都是水太浅,楼船难以行进。起初还以为军士谎报,今晚,自己亲自前来察看,水涨了不少,可惜还差点火候。
“江水呀,你快快涨起来吧,江草能等你,老夫却等不了啦。”王敦听着涛声,送目望去,江面上偶尔能看见一星半点的渔火,这么晚了,还有未歇息的打鱼人。
曾几何时,自己也闪过片刻的念头,有朝一日归隐山林,着蓑衣,戴斗笠,做个独钓一江秋的渔者。
想到这里,自己都笑了。只是想想罢了,自己姓王,乌衣巷王氏的领军人物,坐拥数万雄兵,生逢乱世,就注定不会成为一个普通人,想独钓扬子江栖隐江海的梦想已然是不可能。
你不打别人的主意,别人也会打你的主意。要是我王敦君临天下,绝不会被北方的胡虏驱逐到江南苟安。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月下轻声吟咏,一阵江风倏地吹来,灌入口中。王敦猛地咳嗽了几声,喉咙间一阵滚热,带着熟悉的咸腥味,再看手帕,洁白的绢上腥红一片,比起一年前的乌衣巷宴上,血色暗红得多。
他苦笑一声,信手一扬,绢帕随风而去。
这就是那场豪门夜宴上,他精心掩藏着的那个秘密——离大去之日不远了!
这个秘密,他瞒着家人,瞒着族人,瞒着幕僚,瞒着军士。
因为一旦为他人得知,谁还会为一个濒死的叛将作乱!军中如此,族人恐怕也是如此,自己不是孑然一身,身后是上百个族人,一举一动都关系着他们的安危。
可是如今,已经牵连到他们了,这让王敦焦躁不安。尤为郁闷的是,养子王应纨绔浪荡,不学无术,不仅继承不了衣钵,估计自己死后,他连谋生都困难。
族人已形同囚禁,儿子也前景凄凉,自己该怎么办?
年已六旬,余生还有几何,再不奋力一搏,等朝廷占尽先机,自己包括整个家族必将粉身碎骨,身败名裂。与其那样凄凉收场,不如攻占建康,废帝自立。
成王败寇,无须考虑太多!
三年前占领建康时,元皇帝已经成为掌中之物,只要一道诏书,晋室的江山就会变色,温县司马氏就改为琅琊王氏了,一生夙愿得偿。
要不是堂弟王导的劝阻,唉!也怪自己当时优柔寡断。王敦一边回忆往事,一边懊恼自责。这一次,是最后一次机会,决不能再次错过。
仰望中天,那轮玉钩清澈明亮,继而开始模糊,很快又渐渐扭曲变形,最后竟化作了斧钺。
王敦踉跄了一下,稳住脚步,拔剑高举,遥指斧钺,奋力一声大吼:“大丈夫若不能流芳百世,何惧遗臭万年!”
涛声告诉他,春汛既然来了,江水很快就会大涨。王敦不再纠结,长长舒出一口气,在亲兵护卫下,策马返回大帐。
一直照顾伯父身体的王允之担心夜风侵袭,早早就来到江岸,一直在远处注视,不忍打断王敦的思绪。
马蹄声走远,他独自来到王敦刚刚立脚处,在岸旁一簇迎春花的枝条上,捡起那一方绢帕。
他想起叔父王导的告诫,看看绢帕,不由得双手颤抖!
一个月后,江水大涨,王敦不顾病体不适,比任何时候都要忙碌,常常是通宵达旦。
而令王允之奇怪的是,去年来至荆州,王敦一直将其留在身边,悉心指导他如何练兵,如何防守,如何排兵布阵,如何转运粮草,无微不至,亲身传授。
可最近个把月,王允之发现,王敦总是撇开自己,也不透露行踪,神秘兮兮的。后来不久,他渐渐领悟到了玄机所在,四月将尽的一个晚上,终于碰上了提早回来的王敦。
“伯父,父亲要去会稽赴任,侄儿打算明日回京,陪他去会稽,特来辞行!”王敦接过他递过来的信函,犹豫片刻,点点头:
“也好,本想让你在军中多历练历练,应儿难成大器,子侄辈中就数你和羲之了,可是羲之满腹才学,只知纵横玄学,悠游山林,无意于军政。罢了,那就今后再说,反正来得及。回去之后,和你爹也不要多说什么,密切关注就是。”
“伯父,侄儿还有一事不解,朝廷已经下旨,许伯父奏事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就连大将军府以及荆州境内铨选官吏皆由伯父作主,已是位极人臣……”
“位极人臣还是臣!”王敦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说好的王与马,共天下,这才几年就抛之脑后,一而再再而三的夺我家的权柄,不仅如此,还变本加厉。你知道吗,现在乌衣巷密布暗探,一定是庾亮卫将军麾下的人。
是他们出尔反尔,把我王家逼到了墙角,难道咱们只能任人宰割?所以,伯父……”
王允之竖起耳朵,王敦却及时刹车,不再往下说了。
“伯父,伯父忧心族人,却又无可奈何。算了,你明日就离开荆州,旁的也就不多说了。晚上伯父与你饮上两杯,给你送行。”
家宴上,只有王敦父子和王允之三人,同是王家子弟,话题当然离不开乌衣巷王家的变迁和兴盛。
王敦侃侃而谈,旁征博引,言语之间对能身为家族一员深感自豪。席间,王应几次聊及朝政,刚开了个头就被王敦压了回去。
“来,咱们伯侄再饮一杯!”王敦意气风发,心情大为舒畅。
“侄儿不胜酒力,明日还要早起,就先睡了。伯父也少饮些,早些休息。”王允之起身离座,走至离间,正想洗漱一番,耳听得从堂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这都二更天了,谁还会来?况且是王敦的私人居处,不是绝对亲密之人,根本不可能进得来,难道是有大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