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煞我也!”刚刚过了元夕,新春的喜悦还未消散,王敦就暴跳如雷。
“司马绍好了伤疤忘了痛,身旁又出了庾亮这奸贼,难道还要本大将军再来一次清君侧?”
王敦发怒是因为,刚刚钱凤从乌衣巷得到消息,堂弟王导虽未免去司徒之职,但已名存实亡。
不仅处处被卫将军庾亮掣肘,司马绍还任用南渡而来的桓彝为黄门侍郎,负责传达诏令,乃皇帝的近侍之臣。何充为丹阳尹,掌握了京畿的治安,这些官职向来都是王导的人担任。
最令王敦难以容忍的,乌衣巷王氏府邸日夜都有身份不明之人出没,监视着王氏子弟的一举一动。
盛怒之下,人容易失去理智,温峤发现了良机,他要试一试,成败在此一举,否则,再无机会了。
“怒大伤身,大将军稍安勿躁,这一定是国舅庾亮的主意,借机来试探荆州的底线。属下以为,必须要迎头痛击,狠狠教训一下庾亮。”
“温参军之言甚合我意,可眼下沈充刚回吴兴募兵,至少也要等到三四月才回来。苏祖二人又不见来信,若荆州大军单独东进,一击不中,岂不是沦为笑柄?”
“属下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温峤看出了王敦内心的焦虑,这位大将军胆魄比去年小了些,开始患得患失,现在迫切需要一剂强心药,让他冷静下来,给自己给朝廷争取时间。
“但讲无妨,你我何必还惺惺作态?”
“是这样,吴兴郡乃沈参军桑梓之地,沈氏一门在吴兴名望很高,此次必定能募得精壮儿郎,只是时间早晚而已,不必忧心。
大将军真正所忧之处在于北地的苏祖,他们二人虽因形势所迫,被逼结为一体,但苏峻机敏,祖约愚直,只要咱们先拉拢了容易得手的祖约,还怕苏峻不就范吗?”
这一点,王敦还从未想到过,之前都是将他们二人视作一体的。去年曾两次派人到青州联络,重心都在苏峻身上。
见王敦虎目泛起神采,就是有戏!
温峤继续说道:“当务之急是速派心腹得力之人作为大将军特使,前往寿州接洽,软硬兼施,晓以利害。祖约一发兵,苏峻必闻风而动,这样一来,朝廷势孤,大将军必能一击而中,了却多年的夙愿!”
“哎呀,我王敦去年的建康之行,最大的收获就是截留,哦,不,挽留住了温参军这样的大才!”
座中钱凤闻言不悦,虽说收了温峤的好处,但骤然间他倒成了大才,自己还算什么,没王敦这样恭维人的!于是担忧道:
“可是大将军,单单祖约一军,只有两万多人,杯水车薪,恐难撼动大局。”
温峤哪能不知钱凤的妒意,谦逊道:“钱参军所虑不无道理,在下倒以为,祖约发兵,不在乎数量多寡,而在于名理逆顺。
祖约发兵,苏峻跟从,淮河南北必然大乱,朝廷不仅民望大损,而且徐州滁州诸州郡也无力南下勤王,如此,何愁大事不成!”
“啪啪!“王敦击掌而叹,问道:“不过,何人堪任特使尤为关键,时不我待,必须马到功成,不能再有迁延反复。”
“属下保举一人。”温峤言道。
“论德论才论亲疏,非钱参军莫属。钱参军乃大将军心腹喉舌,文武兼能,精神满腹,三寸不烂之舌足以撼山动岳,他一出马,祖约必举义旗,今后,”温峤压低声音,“大事既成,钱参军则乃定鼎第一功臣!”
二人一起望向钱凤,投以赞许的目光。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钱凤对定鼎第一功臣之地位当然眼热,可他仔细掂量后,扪心自问,并不具备撼山拔岳的口才,这是温峤在讨好他,为他邀功,自己当然不能无动于衷。
“温参军谬赞了,钱某笨嘴拙腮,哪里比得上参军口若悬河而一泻千里。大将军,属下也非推辞,若论才学机敏,温参军当仁不让,况且,他和祖约还有渊源。”
“哦,对了,本大将军差点给忘了,温参军的从母夫和祖约长兄祖逖联袂北伐中原,二人情好绸缪,亲如手足呀!”
“属下没说错吧,温参军乃是特使不二人选。”王敦频频点头,钱凤一身轻松。
钱凤此言投桃报李,其实他对北方情势一无所知,担心万一出使没成功,误了王敦的大事,甭说功臣,就连这些年所有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所以,宁可将这一殊荣拱手相让,至于将来谁是定鼎功臣,自己还会有办法将温峤排挤出去。
果然,王敦决定让温峤明日便出发前往寿州。当晚,王敦高兴,特意设下便宴,为温峤饯行。谁知宴席上又生出了枝节。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三人酒酣耳热,面色绯红,王敦饮着饮着,忘了侄儿王允之的告诫,忽觉胸闷气喘,便起身离席,到一旁落座。
稍稍气平后,拿起玉如意,左右逡巡,弯腰拾起地上的唾壶,敲打着,击节为拍,纵情高歌。唾壶口沿上,被磕出了一个个裂口。
王敦浑然不觉,陶醉在自己的歌声中。
二人搁下酒筷,默不作声,钱凤从歌声中听出了歌咏者的心声,这是曹操吟咏的龟虽寿中的语句,大将军这是有宏愿难酬岁月所剩无几的喟叹啊!
而温峤与之不同,他听出了鼙鼓之声,刀戈之音,王敦是要奋力一搏铤而走险。
曲终,王敦潸然泪下,伤感不已。抽了抽鼻子,歉然道:“看,人老怀伤,容易沉浸于往事之中,竟搅扰了二位的酒兴,你们继续喝。”
“来,为大将军之忧国情怀再干上一杯!”温峤频频举杯,钱凤不胜酒力,一个劲的摇手。
温峤不依不饶,晃晃悠悠站起身,挪至钱凤身前,钱凤见此情形,无奈之下只好慢悠悠伸出手,准备端杯。
只见温峤醉眼迷离,嘟嘟囔囔,顺手抄起案上的手版,胡乱一击,将钱凤头上的巾帻打落在地,呵斥道:“钱凤何人,我温峤敬酒胆敢不饮!”
钱凤哪能遭此慢待,腾一下站起身,疾言厉色:“大胆温峤,敢对钱某无礼,以为今后就能凌驾钱某之上?不给你点颜色看看,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言罢,攘臂上前,便欲开殴。
“钱参军,这是你的不对,温峤真性情,酒多了些,一时不慎,你又何必当真?”
“不是,大将军,他,他……”王敦笑着打断了钱凤:“好了,你们俩个皆是本将军股肱之人,应当携手并肩,怎可酒后使性子,伤了同侪和气?”
温峤歉然道:“是属下酒后失态,属下之过,给钱参军赔罪了。大将军,属下明日还要早行,就失礼告辞了。”
“好好,早些睡吧,本将军明日就不送了。”
温峤走后,片刻之间又反转回来,醉醺醺道:“钱参军见谅,在下失礼。”“好了,没事的,去吧。”王敦和颜悦色。
片刻,温峤又现身堂中,涕泗横流:“属下舍不得大将军,还是让钱参军去吧。”王敦斥道:“军令岂能儿戏,你不仅要去,而且还要办成喽。”
温峤接着又往返两次,仍然是向钱凤致歉,还是依依不舍。被王敦呵斥着才怏怏离去。
回至下榻处,温峤打开衣柜,草草收拾一下行囊,灭了烛火,走至窗前,看了看火山即将喷发的大营,轻轻念叨了一句:“这下终于可以离开了!”
次日一大早,钱凤一觉醒来,来不及洗漱,便冲到王敦房内,急急说道:“温峤和朝廷关系甚密,且与庾亮有深交,绝不可信,还是不要派他出使为好。”
王敦不悦道:“他昨日沉醉,无心触犯了你,怎怎可因这醉酒无心之举便背后进谗,而误了大事,成何体统?”
钱凤再三阻止,皆被王敦申饬,钱凤忧心忡忡,担心中了温峤之计。
果不其然,温峤至滁州,甩掉了随行的侍从,悄悄回到了建康,将王敦的反状一五一十奏报了明帝司马绍,还敦请朝廷尽快通过郗鉴联络苏峻,许以青州刺史的官爵,才有了韩晃的徐州之行。
“竖子温峤,蒙骗本将军一年之久,若是拿下建康,非拔了你舌头不可!”王敦得报,一脚将案几踹翻,茶盏碎了一地。
“来人,通知诸营帐即刻准备,待春江水涨,发兵东下,这次要直捣建康,与诸君痛饮式乾殿,让司马绍这鲜卑小儿侍酒。”
“遵大将军令!”
“钱凤,火速传信沈充和江州刺史陶侃,届时兵临城下,听我号令,一道攻城,用温峤的舌头佐酒。”
“大将军,我等终于盼到了这一天!”钱凤喜极而泣。“这一次,定让他的江山易……”
“嘘!允之来了。”王敦止住了钱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