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再次离开了父母,离开了家。
第二次经行此路,他闭上眼睛都不会迷路,前面就是丁字路口,西北一角是博望驿站。
到了京城,按照殷浩留下的地址,二人碰上面,一起再上徐州。
从伙伴舒展的笑容还有春分得意的样子,桓温估计他一定找到了他的父亲,而且还有个不错的差使,要不然,他不会这样轻松。
装作轻松的人,其实内心敏感,神经紧绷,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竖起耳朵。而真正轻松的人,沉浸其中,反应多少有些迟钝。
桓温叫了两次,殷浩才回过神。
言语之间,殷浩蜻蜓点水地透露了一些。
他父亲刚从荆州回来,现在尚书台任职,成为京官,在建康城安家置业,再也不用颠沛流离,今后父子二人可以潜心拼搏,干出一番事业来。
桓温由衷的为他高兴,他确实有些毛病,好高谈阔论,嫉妒心强,朋友义气方面比起刘言川差很多。但瑕不掩瑜,殷浩优点也有很多,而且人本质并不坏,用心相处,这个朋友值得深交。
人哪能没缺点,如果看人只看对方的缺点,那他永远也交不到朋友。缺点不要紧,求同存异嘛!
“得酒满数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
舟渡大江,殷浩独立船头,看着满江风帆,江水拍打着船舷,激起浪花朵朵,他来了诗兴,陶醉地咏叹。
“殷兄话中带有隐逸幽居之闲适,有竹林七贤的味道,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桓温问道。
“老弟果然博学,这是中朝隐士毕卓的名言。前几天,我有幸和王谢几人畅游秦淮河,谈玄论道,当时王羲之就吟咏了这段话,感触很深呀。高门子弟,风骨的确胜人一筹,让我大开眼界,自叹弗如。”
玄学盛行于曹魏后期,在西晋初达到高峰,很多达官贵人望门子弟以谈玄为荣,以服用五石散为傲,甚至晋文帝司马昭都痴迷于此。
这是有钱有势人的游戏,他们常常置酒高会,聚在一起赞老庄,诋孔孟,饮美酒,诵离骚!
桓温不甚了了,对此嗤之以鼻,给他的感觉就是这帮人简直就是空谈误国,败坏风气。
听说南渡之后,这股风气似乎和赵人的铁蹄一样被大江阻隔,销声匿迹,怎么又突然从地底下冒了出来?
或许是新政起到成效,日子刚有了起色,填饱了肚子,精神又空虚了!朝廷内忧外患还多着呢,他们聚在一起谈玄,是要掩耳盗铃?
怪不得殷浩这么兴奋,原来不仅仅是家人有了着落,还攀上了王谢这样的大门族。
“老弟,看你的神情似乎对此不屑一顾,这你可就大错特错喽。”殷浩为玄学还有像他这样自诩为玄学的人士辩解。
“表面上看,他们特立独行,甚至荒诞不经,其实他们也有抱负,更有才学,只是不愿和光同尘罢了。不说别的,就王羲之那一手行书,当今世上何人敢与争锋!”
桓温不敢苟同,也不想争辩,口角的争锋最容易伤人,还是求同存异为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恶,无需强求。
“今后你会慢慢理解的。”殷浩失去对手,了然无趣,还不忘加上一句。
“嘘!你看前面有情况!”桓温警惕道。
二人此时已进入滁州境内,右前方就是琅琊山。这次没有什么紧要之事,桓温不想再走山北的青云镇,而是打算穿过滁州城,闲逛一番。
行至南山脚下,此时正是六月底,天气酷热,傍晚山风吹来,林叶簌簌,风景迷人。
整个南山脚被一道山脊分开,东边地势平坦,中无杂树,象是一大片草原一样,而山脊西侧,则草木葱茏,绿树成荫。
桓温冷不丁一个嘘声,殷浩心里一抖,还以为这是淮河北。举目遥望,只见七八人纵马奔驰,挥舞钢刀,追赶着前面百步外的两人两骑。
“老弟,别惹事,你知道孰是孰非?”殷浩见桓温抽出铁剑,准备施以援手,连忙阻止。
桓温目力甚好,心里有了计较:“你看后面那七个人的装束,短衣打扮,身材健壮,再看他们骑马的姿势,沉稳而整齐,绝不是一般的家丁护院,我怀疑是军卒。”
“既然是军卒,那应该是滁州的州兵在追赶犯人,他们在执行公务,即便你要插手,也应该堵住前面那两个犯人。”
“不对!”桓温摇摇头,笃定说道。
“如果是州兵,为何不着军衣?再者,前面两人散着发,年纪应该比我还小,哪像是什么犯人!快,准备动手,他们过来了。”
“小兄弟,这边!”
桓温趴在一块山石后,探出脑袋喊了一声。
被追赶的两人实在是走投无路,眼见追兵越来越近,听见有人相助,便策马而来。
刚登上石坡,桓温一吆喝,他和殷浩松开手,石头顺着斜坡骨碌碌冲向身后的追兵。
前面两人眼疾手快,拨马躲开,身后紧挨着的两人闪躲不及,马腿被砸中,翻落马下。再后面的几人行动受阻,纷纷跳下马,持刀冲上前。
这些家伙个个精干,知道遭人袭击,马上摆出扇形阵势,包抄过来。
桓温不清楚对方身份,不想贸然要人性命,掷出土坷垃,砸中一人,另一人身手敏捷,侧身躲过。
桓温无心恋战,呼哨一声,殷浩心领神会,三步两步上了马,和桓温向东北逃去。
“老弟,看你逞能干的好事,两个少年不辞而别,一句谢都没有,后面四个尾巴跟着,赔了夫人又折兵。”殷浩抱怨道。
桓温回头一看,四个人紧追不舍,刚才改用土坷垃就是不想伤人性命,看来不见血,吓不倒他们。
“对方马跑得快,咱们快上坡,钻入林中他们就占不着便宜。”
天色已晚,林中更是阴暗,四人下马后朝坡上观望,踌躇而不敢深入。这时,远远两骑又飞奔而来,不知操着什么地方的方言,喊了两句,四人掉头就走。
桓温躲在一棵树后,剑柄攥出了汗。要是他们都冲上来,自己和殷浩未必是对手。
“哎呀,好险!”殷浩拍拍胸口,惊道:“这些都是什么人?”
“他们是一伙的,在这一带应该有营帐,后来的两人肯定是奉命来召唤他们回去的。”
“多谢二位兄台出手搭救,我等感激不尽。”
“你们没走?”桓温惊喜道。
一转头,又吃了一惊,心里暗道:“是他!”
桓温认出了这两位逃命的年轻人!
四人绕过南山麓,来至青云镇,出镇甸向西走出十余里,桓温第一次回宣城时曾路经此处。
这里距离滁州通往寿州的官道大约十七八里,没有人家,路南高山,路北是个废弃的采石矿。
这里距离上次杜家父女搭救自己的地方不太远,也不知杜艾平时采药时有没有发现山里的文章,反正自己两次路过这里都没曾注意。此处,还有一条小径通向山里。
系好马匹,四人踩着一条坑洼不平的石子路向南,乘夜色摸黑进山。夜晚在林中穿梭,困难的不是迎面而来的枝叶和灌木,刮到脸上,蹭着双腿,而是嗡嗡叫的山蚊子。
殷浩手舞足蹈,不时听到啪啪打蚊子的巴掌声。
暗夜探山,着是桓温的主意。
他听二人说有一伙人躲在山洞里,肯定没干好事,顿时来了兴致。穿林打叶,东绕西绕,大伙衣服湿透,在一棵巨树下歇歇脚。然后顺着一条石阶走下去,一会又翻过一道坡,来至坡顶。
“兄弟,这没有暗哨吗?”桓温问道。既然没干好事,应该会派人在此设伏。
“没有,这条道是我兄弟逃出来时发现的,他们平常不走这里。”
桓温趴在坡顶上,探头下望:“兄弟,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你身下的坡顶就是山洞的顶,再向前爬两尺,把脑袋放下去,向里面看。”
这实在太险,桓温小半截身子都悬在半空,后面殷浩使劲拉着他的脚,担心他摔下去。
这下终于看清了,洞口处堆着石料,点着火把,两个角落里燃起枯草,烟雾呛人,是驱蚊所用。
身子再向前一凑,看到十来名短衣打扮的人,就是刚刚追赶两兄弟那样装束的人,手持钢刀,面前还有几十人走来走去,看样子很忙碌。
这些人衣衫不整,都在二三十岁上下。洞穴很深,里面一定还有不少人,还传出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啊嚏!”烟雾钻入鼻孔,桓温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下坏了,好像被对方听到了,一人拎着刀走出山洞四下观瞧,猛然间抬头仰望!
好险!桓温及时缩回身,躲过这一劫。
“怎么样,有什么异常?”殷浩迫不及待问道。“深更半夜,鬼鬼祟祟的,他们这是要干什么?”桓温觉得莫名其妙。
“我知道,八成是哪个大户人家,买通了衙门,在这里偷偷开矿敛财,这敲击声应该就是在开凿石板。眼下新政大兴,修建官廨,开桥铺路,工程浩大,所需石料极多,行情好得很。”
“兴许是的,走吧。”桓温没有朝别的地方想,认可了殷浩的说法。而且,也没办法再深入下去打探,要人被发现,后果很难预料。
“对了,你们俩不是从里面逃出来的吗,会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殷浩发现骑驴找驴,心想他二人肯定知情。
“委实不知!我俩流落到滁州,不幸丢了包裹,身无分文,吃的住的没了着落,在城内到处流荡,饿了两天肚子,碰到一个人,他说愿不愿意进山采石,包吃包喝,工钱还给得足。
我们缺衣少食,又无处可去,就跟着他进了山。谁曾想,他们并未让我们开采石料,而是别有用意!”
“我们这样年纪的不多,那些都是大人们。一连两个月,每天除了吃喝,就是舞刀弄棒,还有人教导搏斗拼杀,山洞内木桩草人沙包之类的东西一应俱全,感觉就是校军场,他们是把大伙当作军卒在练。”
大哥说完,弟弟补充了两句:
“他们肯定不是官府的人,像老鼠一样钻在洞穴里,昼寝夜练,能安什么好心。所以趁着管事的带我俩去州城置办干粮时,我俩趁他没注意,偷了两匹马,逃出滁州城,结果还是被他们发现,幸好遇到两位大哥。”
“哦,是这样,看来他们不止一处山洞。”殷浩消除了戒备,四人摸黑离开北山,向北方的寿州奔去。
“禀报将军,适才逃出那俩人,半道被人救走,下落不明。”
“死走逃亡,各安天命。罢了,兄弟们,把新打的兵器拿起来,继续操演。来,一二三!”
山洞里火光熊熊,一个虎背熊腰的人握着一杆长刀,舞得虎虎生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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