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桓温早走了一会,否则他认得出这柄长刀!
夜半到达寿州境内,找间客栈对付一晚,次日凌晨,乘船渡过淮河。
两兄弟拱手道:“桓兄,承蒙搭救,大恩不言谢,容日后再报,我等告辞!哎,殷兄哪去了?”
桓温笑道:“他啊,有事先行一步,甭管他,你们一路走好!”
二人刚走出几步,忽听得背后有人大喊一声:“沈劲!”
后面的少年回头张望,正是桓温在喊。
二人眼神对视,知道坏了,不约而同打马快走。没走出几步,前面一人横剑立马,挡在路中央。
“沈劲,天下之大,无你容身之所,还是跟咱们走吧,至少性命无虞。”说话者正是殷浩。
“你们,你们认出了我?”
琅琊山下第一眼,桓温就认出此人正是去年在宣城家里看到的海捕文书的那个人,圆圆的脸蛋,虎头虎脑。
一路上,兄弟二人眼神游离,犹豫不决,似乎要走但又无处可去的窘迫更是朝廷缉捕要犯的特征。
桓温以为,淮河以南尽是大晋疆土,过了河再道破,即便他二人坚持分道扬镳,起码不会再落入官军手中。
二人获救后没有乘机逃离,而且还带着桓温夜探山穴,就冲这,桓温有了好感,相信这俩兄弟是守信之人。
“走吧,再向北就是赵人地界,跟咱们回徐州吧,还能有口饭吃。沈猛还小,你忍心让他忍饥挨饿?”
沈劲犯难道:“可是到了徐州,照样会落入官兵手中,还会连累两位恩人,我俩于心何忍?”
“我俩都不惧,你何惧之有?放心,一切有我俩安排。”桓温的目光诚挚带着关切,沈劲动心了,拨转马头。
自此,他追随桓温,形影不离,在桓温最困难时陪伴着他,直到一位大人物的介入,才各奔东西!
殷浩这次返家,不仅和桓温救下沈氏兄弟,而且还带来了京中纷传的一条流言!
桓温刚回到州城,就接到要升任队主的消息。
“郗伯伯,无功不受禄,我才德浅薄,不敢忝任队主。”刺史府,桓温拜见郗鉴,对突然而来的升职,不敢受命。
“你就别再推辞,我也不是任人唯亲之人。游骑营来报,你手下的兄弟在演练比试中拔得头筹,你当军头时日不多,就突飞猛进,这怎不是你的功劳?任才使能,这点眼光,我还是有的。”
郗鉴的口吻,不容置疑。
“不敢,不敢,既如此,谨遵钧命!”随后,桓温说了说家里的事情,还有桓彝的施政经过。
当说起琅琊山洞穴的情形时,郗鉴稍作考虑,接着言道:
“那里距离滁州衙门不到二十里,眼皮底下发生的事,滁州刺史焉能不知?我想一定是有上层人物打过招呼,他们睁只眼闭只眼而已。咱们莫趟这浑水,省得别人嫌徐州的手伸得太长。”
对于殷浩这条流言,郗鉴以为是空穴来风。
京师有的衙门传说,司徒王导年事已高,处置朝政力不从心,常常为此告假抱病。而国舅庾亮办事得体,年富力强,朝廷有意让王导让贤,由庾亮主持朝廷事务。
“别当真,坊间闲言碎语而已!”郗鉴看着殷浩,说道。
“新政推行半年,刚刚有了成效,接下来事情多着呢,朝廷怎么可能临阵换将。再者,王导知天命之年,怎就力不从心?”
“恭喜队主!”
“队主升官可不能忘记兄弟们!”回到营帐,迎面碰上几个手下,见到桓温回来,连声道喜。
大垂耳接过马缰,嬉皮笑脸。军头管辖二三十人,队主麾下可达一两百人,再向上一个层级就是校尉。
桓温不忘旧兄弟,当即将大垂耳升为军头,安排沈劲兄弟在自己帐下听命。
吴兴沈氏在当地也是望族,素有习武之风,沈劲自幼会些拳脚兵器,其父偶尔也指点一二。到了徐州,桓温没事常常和他过过招,有事则带他一起出城,朝夕相处。
一个人要能对另一个人主动聊起家事,这就说明内心逐渐消除了戒备,好感日益加深,这是桓温的一个评判标准。
他知道沈劲是叛将沈充之子,不希望他因父亲的过错毁了自己的将来。沈劲清澈的眸子也告诉桓温,他和刘言川一样,值得深交!
此刻,在郗愔的房内,他瞪大眼睛左看右看。殷浩心里发毛,自己身上哪有什么好看的,分别两个多月,没这么陌生吧!
当殷浩毛遂自荐提出要当队主时,郗愔确实摸不着头脑。
在他眼里,殷浩颇有大将风范,言谈之中有指挥千军万马的襟怀。在刺史府参赞军务撰写文书非常称职,父亲对他也赞赏有加。
怎么,刚刚从建康家里回来,就一反常态要亲自带兵,是得了家人的指点还是不甘心落于桓温之后?
“你听好喽,这也不是什么好差使,就上个月,游骑营一队人马在梁郡遭遇赵人骑兵伏击,全军覆灭,队主也在其中。若不是队中无主,又急着用人,桓温也不会这么快就能走马上任。”
郗愔这么说,是想安慰殷浩,不是桓温多么有才能,不过是适逢其会。当然也有恐吓之意,带兵不是那么容易的,凶险得很。
“什么,赵人有大队人马活动?上次桓温说他们忙于西进长安,怎么又在梁郡南出现,奇怪!公子,我认为这是一个信号,觊觎徐州的信号,请公子和刺史大人说说,我愿主动请缨,保证不误刺史府的事情。”
殷浩不改初衷,相反,要带兵的愿望越发坚定。
郗鉴治军严格,徐州军有秋季比武的习惯,多年不辍。去年因刚刚平叛结束,建制不全而暂停,部分营帐自行组织比试,规模较小。
比武分文试和武试,通常按军营为单位,较量弓马格杀,比拼论辩口才。
九月中,一场比试在殷浩和桓温之间开始,非常引人瞩目。二人是好兄弟,升任队主正好三个月。
此次文试的题目是关于胡虏之患的。
文试不仅比赛口才,还要能让人信服。
桓温读书不少,若论口才,他自视不是对手,但幸运的抽了好签,即赞同反击胡虏,也就是晋室南渡之后多少志士仁人梦寐以求的北伐。
州衙大堂,桓温见礼之后落座,侃侃而谈:
“自秦汉以来,匈奴人崛起漠北,携弯刀劲弓,占我边地,夺我城池,杀我汉人,妄图灭我华夏文明。汉高祖有白登之围,文皇帝遇甘泉之警,纳钱币,输锦缎,送美人,堂堂华夏屈服于哓哓胡虏,何等屈辱,此仇不报,心头恨难扫。
“远的如此,近的犹甚!”
桓温接下来所言的西晋之事乃是之前郗鉴教导过自己的。
“中朝上演八王之乱,大晋分崩离析,江河日下。匈奴人、羯人趁机脱离晋室,虏杀二帝,致使大晋南渡,江山半壁,就连我徐州都成为边城,我等身为王师,诸位没有切肤之痛吗。”
“有,有,有!”堂上几个校尉挥舞拳头,刺史郗鉴则颔首称赞。
殷浩不慌不忙,口若悬河谈论起北伐的害处:“桓队主此言,听着有理,实则大谬!
“胡奴为患,自古而然,何止秦汉如此,夏商周三代亦然。对付胡虏,不外乎两策。一则铁马疾驰,扬威沙漠;二则轻车通驿,和亲虏庭。两策孰优孰劣,有目共睹。战则败,和则利。”
诸位赞成北伐者,无非是以为,寻常匹夫尚耻居物下,何况我堂堂晋室?其实不然,和亲示弱,非国计,力不敌也。胡虏兽性,本非人伦,怎可以一时之好恶捐苍生之命,虫鸟之气发雷电之怒!
更何况新政乍起,国力不足,若悍然开战,新政之功化为乌有,家园百姓碾为齑粉,离胡虏饮马长江时日不远矣。”
大堂上校尉将佐面面相觑,刚刚赞同桓温的几个人也被镇住,话虽然难听,理说得却透彻。
桓温再辩:“殷队主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
“汉武帝凭五世之资,承六合之财,卫青等将,转战千里,长驱瀚海。霍去病饮马龙城,封狼居胥,何等的豪迈,我华夏有此先例,为何不战?”
“恰恰相反,战不得!”殷浩摆摆手,对方这番话正说到他心坎上。
“始皇南取百越之地,北却匈奴之人,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然陈胜吴广氓隶之人,迁徙之徒,材能不及中人,大泽乡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将数百之众,天下云集而响应。
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若非穷兵黩武,耗尽民力,皇皇江山何以一夜骤蹋?”
“再说汉武帝,虽追亡逐北,斩获名王,但汉之兵器盔甲十亡其九。卫霍出关,千营不反,贰师入漠,百旅投降,李广败于前锋,李陵没于后阵,国储空悬,户口减半。为今之计,为家国计,为生民计,只能输宝货以结和,遣宗女以通好,非不欲战,惜民命也!”
殷浩摇头晃脑,一气呵成,再看众人,先是鸦雀无声,继而满堂喝彩。
声浪长短高低,对阵文试二人高下立判,就等郗鉴最后裁夺。
“论私论情,本刺史宁可马革裹尸,也要效蒙恬扫除胡虏,为大晋北伐中原,桓温之辩甚合我意。
可是论公论理,殷浩所言丝丝入扣,有理有据,虽为一家之言,却事辩而理明,自成一体。虽不合我愿景,但以文试来看,殷浩胜!”
“多谢大人夸奖!”殷浩平静而祥和,感谢郗鉴的肯定。
“桓队主,承让承让!”殷浩稍显自矜之色,拱手谦逊道。
“到底是苦读之人,下过功夫,见解就是不一样!”
“刺史大人真有眼光,这样的才学甭说当队主,干个校尉都绰绰有余!”
“是金子总会闪光,是明珠就不会暗投!”
观战诸人大声议论,被殷浩银河泻地的口才而折服。
殷浩抱拳环顾四周,频频致谢,力压对手,心里别提有多畅快。
大堂上,只有桓温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