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乾殿外的那场滂沱大雨,让王导感慨万千,无限的悲凉!
那日雨停后,王导带着族人落汤鸡一样回到府中,毕竟上了年纪,一碗姜汤下去,并未祛除寒气。到后半夜开始,喷嚏不断,咳嗽不停,锦褥加身仍然打着寒颤。
忧惧夹着病痛,让这位晋室南渡第一功臣彻夜难安。真的是墙倒众人推吗?王导回忆着那几位新晋近臣的姿态,一一盘算着。
庾亮千方百计排挤打压自己,此中用意双方皆心知肚明,他们不是个人的争斗,不是个人的仇怨,而是……这一点,自己能理解。
何充嫉恶如仇,六亲不认,自小就是这样,秉性如此。
温峤聪明伶俐,二人在去年的夜宴上就互有好感,他原本是要走过来,安抚宽慰自己的,却被姓桓的阻止。不仅如此,桓彝还满嘴酒气大加讥讽,说什么除非上天开眼!
姓桓的,你就料定我王家就此退出朝堂了吗?
直至天色将明,王导才忘掉羞恼,浅浅的合上眼。
梦中,他见到堂兄王敦明盔亮甲,仗剑立于船头,桅杆上的旌旗猎猎作响,十万大军劈波斩浪,而王家族人被绑缚在西城门楼,刽子手钢刀高举,只等叛军攻城,鬼头刀就要落下。
舰船上擂起战鼓咚咚作响,拍打着江面,飞花四溅打湿了甲板。“攻城!”王敦一声怒吼,箭如飞蝗袭来。
身后的刽子手抽出脖子后的招子,眼看刀口就要落下,不知是谁,一脚将他踹入江中。
“谁踹的我,谁踹的我?”王导从梦中惊醒。“允之,是你!”
王导强撑病体,叔侄俩一大早直奔式乾殿。
“好一个阴险歹毒的逆贼!”听完王允之佯装醉酒后获悉的消息,明帝司马绍一拍御案,震得介响。
果然,王敦索取钱粮是掩人耳目,蒙骗朝廷,实际上已经两路发兵,要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
按日子算,后日,急先锋沈充就会兵临城南的聚宝山,山北麓就是朱雀门,通过朱雀门渡过秦淮河,然后直逼皇城南门的宣阳门。
“陛下,臣以为趁荆州大军尚在江州,朝廷应先发制人,当头棒喝,不计代价,击溃沈充,打击叛军的嚣张气焰。”匆匆赶来的温峤主动请缨,明帝同意了。
沈充曾跟随王敦攻入过建康,深知朝廷的底细,接到王敦秘密进军的将令后,一路潜行到了聚宝山,沿途并未遭到大的抵抗,更激起他此战必胜的雄心。
他陈兵秦淮河南岸,搭建营帐,征调渡船,准备天明后一举渡河,在王敦抵达西城后,自己先包围宣阳门,给大将军送上厚厚的见面礼。
而在他陈兵之前不久,秦淮河南岸的水下,刚刚伏下了一队水军。
骄兵必败,子夜时分,奔波劳碌三日的叛军先锋在睡梦中被熊熊大火惊醒,营帐焚毁,隔断缆绳的渡船冒着火光随波逐流。
军士烧死的,自相蹈藉而死的五千余众,在仓促撤退时又遭追兵掩杀,天明之后一清点,死伤过半,基本失去战力,沈充只能远遁观望。
“陛下,温峤此战大获全胜,京师守军欢欣鼓舞,功莫大焉。臣以为此战乃陛下圣虑所及,将士效命,自然也离不开王导叔侄的功劳。”何充刚说完,庾亮就当廷驳斥道:
“战端初启,何大人就为王家邀功开脱,未免言之过早。”
不等温峤和桓彝开口,明帝摆摆手:“好了,这种争论朕无心再听,你们也别再吵了。你们四人,散朝后每人呈上折子,说说朝廷该如何对待王导一族,以待朕裁夺。”
“臣等遵旨!”
“诸位爱卿,叛军在江州盘桓,不知是何居心?还有,北方三支大军为何至今还不见踪影。来人,派快马再催徐州郗鉴。”
“陛下,臣看这是吉兆!”卫将军庾亮启奏。
“陛下前次着臣厚赏江州刺史陶侃,此次王敦盘桓江州,迁延未至。一定是陶侃拒绝出兵附逆,倘若如此,荆州大军就被斩断一只臂膀,余者不过五六万众,京师压力骤减。如此一来,待郗鉴合兵抵达,叛军命不久矣。”
“启奏陛下,臣可没有庾将军这么乐观。”桓彝嗤之以鼻,认为庾亮自我陶醉,报喜不报忧。
“陶刺史是否附逆,是否能和王敦反目尚未可知,而朝廷旨下七日,苏峻还未至徐州,行军之缓慢不得不令人生疑。所以,臣以为不可掉以轻心,更不能轻敌。将朝廷安危寄于未可知之事,太过儿戏!”
庾亮被当廷一怼,心头一阵恼怒。
温峤奏道:“臣附议,臣以为朝廷还要借助王司徒之力,多听听他的意见。”
明帝颔首道:“好吧,温爱卿,你辛苦一下去趟乌衣巷。”
“区区六百里,苏将军走了七日,让郗某望眼欲穿呐。”青州两万余军士在苏峻和路永率领下终于出现在徐州城下,郗鉴快步上前,笑逐颜开。
苏峻心虚,像是被郗鉴戳穿一样,脸色稍稍变动,迅速恢复了镇静。
“劳郗兄久等,苏某过意不去,实在是路上不太平。路副将可以作证,苏某接到郗兄代传的旨意,巴不得立刻赶至京师,可惜的是,苏某没有彩凤双飞之翼。”
苏峻扯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那双游移的眼神却没有逃过郗鉴的目光,这么多骄兵悍将,路上还会不太平?
郗鉴不想揭穿他,大战在即,用人之际。
“苏兄一路劳苦,那咱就启程吧,圣上求贤若渴之心,朝夕盼望青州雄师早一刻能抵京呀。”
“哎,郗兄,既然知道我等劳苦,此刻又近午时,我等风餐露宿,腹中饥馁,途经徐州,难道老兄不略尽地主之谊?”
“这?”郗鉴抬头看了看天。意思无非是说,叛军磨刀霍霍,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思大吃二喝?
苏峻根本不接这个话茬,似笑非笑。
“也罢,诸位将军请!”
郗公子名叫郗愔,乃郗鉴之独子,时任巡防营校尉,郗鉴临走前嘱托其守好城池。刺史府内,郗愔和殷浩对面而坐,旁边两个小厮已经摆下了棋阵。
五木掷具在徐州深受将卒欢迎,一有闲暇就聚众赌上几把。时日一长,风气滋长,在军中蔓延开来。俗话说,劝赌不劝嫖,嗜赌之人心术不正。
喝酒,感情越来越近,赌博,交情越来越远,长此下去,必然影响军心士气。为此,郗鉴曾下令严加约束,吩咐巡防营明察暗访,除非规定的日子,否则一律严惩。
郗鉴刚出了西城,身负稽查重任的郗愔就聚集几名亲近之人开赌,樗蒲之戏原来只是牧猪奴打发时间的,沾上彩头后则性质大变。
郗愔偏好彩头,而且手气很好,场场都能赢下一笔。
渐渐的,郗愔都陶醉了,想不到自己还是樗蒲的天才,手下那些老赌徒在他面前输得人仰马翻,就连满脑子计谋的殷浩,也甘拜下风。
他不知从哪听说桓温擅长此戏,几次让殷浩传话,想找桓温一较高下。而殷浩每次都是扫兴而归,称桓温不在营帐,出城公干去了,最近一次,还说桓温已经绝意樗蒲。
郗愔苦于不能棋逢对手,正好碰到朱军头,让他带话,力邀桓温前来,哪怕赌上一把也行。
打上次梁郡回来,桓温告别了玩物丧志的牧猪奴戏,又重新操起剑柄,只要能腾出工夫,就会暗中偷练,曹剑师的教诲不可辜负。
郗公子相邀,让他左右为难。刚刚摒弃的不良嗜好如果再捡起,心里会有负罪感。想想还是去吧,刺史大人的公子不能开罪,今后还要在徐州混。
这是最后一次!
“你年纪不大,架子却不小。本公子邀你三次,就是不肯赏脸。”郗愔见桓温肯来,心里高兴,脸色假装嗔怒。
“三次?”桓温摸不着头脑,好像这是第一次吧。
恰好殷浩从内院进来,一见桓温,先是一愣,马上抢过话头:“郗公子听闻你技艺高超,让我去请你,可每次你都不在。今日来的正好,陪公子解解闷。”
“禀公子,小的已经好久不玩了,怕耽误公子的兴致,还是另找他人为好,朱军头精于此道,要不小的请他过来。”
桓温还想推辞,郗愔岂能轻易放过:“你和朱军头惺惺相惜嘛,他举荐你,你推荐他,别绕来绕去,来吧。”
郗愔带头进入后堂,殷浩后面紧跟,来至桓温身旁,悄悄道:“不要手下留情,一定要赢了他。郗公子这人就这样,你要是输了,下次还得找你陪练。”
“多谢殷兄提醒,我知道了。”桓温很感激,而他并不清楚,殷浩这样的提醒,有自己的用意。
二人落座,郗愔麾下两名亲随死皮赖脸也要上来过把瘾,这正中他心意。人越多,气氛越好,赌资更多。
郗愔满脑子都是得胜之后大把搂钱的畅想,迫不及待拿出掷具,当先掷出。
要说他还真有些能耐,三木皆黑,两名亲随赌瘾远远胜过手气,技不如人,只得乖乖掏钱。
“桓温,你怎么不掷?”郗愔欣喜地摩挲着钱币,问道。
“既然来了,怎么能不掷?还没到时候,不着急。”桓温掂量一下五枚掷具,比和朱军头他们耍的那些质地不同,手感也相差很多,没有多大胜算。故而,他一直先观察,还把玩着掷具,跃跃欲试,找找手感。
赌博这种东西有百害而无一利,他想金盆洗手,远离樗蒲,就像殷浩所说,要想远离牧猪奴的游戏,就必须战胜郗愔,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
不击则已,一击就中,不鸣则已,一鸣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