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次子的计划,燕王捻须赞道:“恪儿心思缜密,料事如神,既然这么有把握,为父相信你,何时动身南下为宜?”
“先静观时变,看看石虎的态度。大晋尚书令庾亮刚死,朝局还会变动,等等再说。”
大计虽定,慕容恪有了主见,但还有一个担心。
一旦赵人得知他们的意图,定会恼羞成怒,发兵来侵犯,所以王廷要两手准备,多征集兵马,在边境一带固防,防止他们突然偷袭。
“好,咱就两手准备。对了,为父还有一招没用,应该也能收到奇效。”
燕王充满了期待,他曾捎信给秦王,为的就是此事。
“黑衣人?”
当刘言川慌慌张张禀报了有人跟踪之事后,桓温脑袋嗡的一下。黑衣人究竟是谁,是滁州那边泄露的行藏,还是琅琊郡有他们的眼线。
桓温不思不得其解,除了皇帝知道乞活军回到了琅琊山,再没别人知道刘言川他们的底细,是谁这么神通广大?
“恩公,都怪俺无能,一时大意,还好在岔道之前发现了,他不一定知道我们是在滁州落脚。”
桓温灵光乍现,猛的想起一桩事情。
上次回京述职时,成帝也提及此事,可是自己并未奏报过,皇帝是怎么知道乞活军在琅琊郡练兵的呢?
是皇帝在自己身边有了眼线,还是刘言川暴露了行踪?
桓冲见大哥露出了招牌式的冥思动作,宽慰道:“言川在这练兵这么久,几千郡兵之中,谁知道有无他们的亲戚子弟当眼线,总不能一一盘问吧。”
他的意思是,大海捞针,不问也罢。
“好吧,反正也无从查找,不过今后你们要打起精神,落脚之处更不可泄露!否则,将陷圣上于两难境地。”
刘言川等人得知成帝早就知悉此事,松了口气,对这位天子产生了一些敬意。
难道是南康?
桓温自言自语,又不对,如果是南康,那成帝不会因为自己的妹妹而进退两难。
桓温又迷惑了,而同样让他迷惑的还有,就是此次回京,那些庄园被清查的幕后势力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们就这样忍气吞声了?
回到官廨,他本想问问此事,有没有听到风声。
这方面,南康消息灵通,她虽不在京师,但和一些权贵之家的子弟相处甚欢,对褚蒜子也很要好。
推开房门,谁知南康和熙儿早就酣然睡去。
自从熙儿降生,南康宠的要命,心思全都扑在儿子身上,对自己冷落了不少,当初的郎情妾意早已随着时间的积累而淡去。
问题是,他们成婚才两年而已,往后怎么办?
一觉醒来,南康早早起身,和晴儿张罗着给熙儿准备早饭,主仆二人忙得不亦乐乎,荤素搭配,品种丰富。
刚刚咿呀学语的孩子,需要这么大张旗鼓的张罗吗?
而对自己这位日夜操劳的夫君,南康却不冷不热。这个年纪,不正是小别胜新婚的时候吗?
桓温心情沉闷,不想打扰她们三人,便匆匆赶往官署。到了衙门之后,却听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大人,刚刚守卫来报,寿州长史沈劲递上帖子,想拜见大人。”参军袁真说着,递过来一张名帖。
昔日的生死兄弟,今日形同陌路,桓温犯难了,现在自己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他!
“恩公,他来干什么?”刘言川也有同感。
桓温说道:“他是陪刺史进京陛见,特意绕道琅琊,想来看看我。”
“那要不见见,兄弟们好久没有相聚了。”
桓冲劝道:“言川,你忘了他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吗?”
桓温凄婉道:“是啊,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到过去了,现在见面彼此还能说什么呢?徒增伤感,不见!”
当晚,在城内的一处酒肆,桓温喝得酩酊大醉。
“言川,非是我绝情,而是他先变了,我没有勇气再接受他。”
桓温曾仔细梳理过沈劲的反常之处,第一次反常可以追溯到三年前,那是在朝廷廷议攻打梁郡之前。
朝廷下旨到芒砀山,让桓温进京商议军情,旨意上只写着桓温的名字,而传旨之人却说让沈劲同去。当时他觉得奇怪,又不便多问,也就算了。
其实那正是庾亮的安排!
桓温夺了南康的芳心,庾家就开始打桓温的主意,其中,离间他和沈劲的感情就是招数之一。
桓冲记性很好,马上回忆起来,附和道:“对,当时我就提醒了。大哥还说咱们刚刚回归朝廷,就别多事了,或许是圣上的口谕呢,再说带上沈劲也没有不妥。”
“是啊,结果沈劲去了之后,果然出了问题,那是他的第二个反常之处。”
“什么反常,俺怎么从来没听到恩公提及此事?”
桓温涨红着脸,回忆起当时的尴尬。
朝堂廷议之时,他反对出兵,可没想到的是,沈劲却唱起了反调,赞同出兵梁郡。
这,桓温也认了,各抒己见也正常,而真正让他起疑的是沈劲的第三个反常。
正是这个反常,让桓温断定,沈劲的前两个反常是正常的。换句话说,绝非偶然,而是事出有因。
第三个反常是什么?
面对刘言川的提问,桓温仍然清楚的记得当时的事情。
那晚结束廷议,他奉召进宫,进宫后才知道是太后要将南康许配给他,一直到很晚才回到馆舍。
沈劲是自个先回去的,他以为桓温入宫肯定要饱餐一顿御膳,谁知竟然是空着肚子回来的。
到了馆舍,桓温结果他不在。想着明日还要朝会,便草草扒拉几口饭,早早上床歇息。
估计将近二更天,迷迷糊糊中,听到隔壁开门关门的声音,才知道沈劲出去过了。而且,次日相见,沈劲的神色有些慌张,应该是做了亏心事。
言川咯咯笑道:“恩公,这有什么不正常的,或许他独处无聊,去秦淮河喝花酒,逛窑子去了,男人嘛!”
“严肃点!”
桓温瞪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其实那时候,我已经打听过了馆舍的伙计。头天傍晚的时候,有一辆神秘的马车把他接走了,饮宴至夜半才归。现在可以断定,那是庾家的马车。”
“原来是这样!”刘言川一拍自己的大脑袋,骂道。
“怪不得当初在梁郡城下,他对庾亮亦步亦趋,拒绝了俺去兖州搭救恩公,反而还掩护庾亮庾希临阵脱逃,他早就被庾亮收买了。哼,趋炎附势的小人!”
桓冲也恶狠狠的说道:“最不能容忍的是,庾亮要追究乞活军临阵脱逃的奏疏上,居然是他和庾亮的联名上奏,太让人寒心了。”
桓温猛地灌下一碗烈酒,眼含热泪!
“唉!这个事情憋在心里多年了,当初我还抱有侥幸心理,认为事发偶然,结果残酷的事实证明,一切并非偶然。沈劲和我们渐行渐远,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刘言川醉意朦胧,伤感道:“可叹大伙做了那么多年的好兄弟,还一起拈香跪拜,俺敬他也是一条汉子,不惜命,不畏死,只可惜跟错了人,走错了路,想想真是不值。”
其实,桓温不是不知道,沈劲有他的苦衷,他一直要洗刷家族耻辱。
这些,桓温能理解,但绝对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托付给庾家这样不值得托付的人,而且,他很清楚桓温和庾家的过节!
想起这些,桓温言辞哽咽,神情悲伤。
“这么多年,我多么希望能等到他一个解释,兄弟俩相逢一笑,泯却恩仇,我们重新来过,再做好兄弟!可当他突然出现在琅琊城外的时候,距离近在咫尺,可我却犹豫了,不想见他了!”
“恩公,别提他了,咱们喝酒。”
桓温举起酒杯,却怎么也喝不下去,酒水在喉咙前打转,泪水在眼眶里翻滚。
“我,我什么都可以接受,就是接受不了背叛,尤其是自己亲近之人。因为那样会伤得更深,伤口永远也不会愈合!”
桓冲拍了拍桓温,安慰道:“大哥,算了吧。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让他去,就当是一场梦而已。我们相识一场,同生共死过,就不要再怨恨他了。”
“呜呜呜!”
桓温情不能已,嚎啕大哭起来。
“咣当!”
桓温醉醺醺的回到家里,脚步踉跄,不慎打翻了门后的铜盆,吵醒了熟睡中的孩子,哇一声大哭起来。
他酒醒了一半,顿时觉得不妙。
果然,南康公主像母狮子一样从榻上腾的坐起,抱起熙儿,轻轻的拍着:“乖,熙儿不哭。乖,快睡了!”
哄了几下,小家伙听话的入睡了。
“你怎么醉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南康恼怒道。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夫人,京师里的那些俊材不也是动辄沉醉吗,我只是偶尔做一回高阳酒徒。”
桓温倚着门框,傻乎乎说道。
“你是说王羲之谢安他们?他们是玄学后起之秀,大晋翘楚,文明开化之人,你就不要东施效颦了。”
南康言辞里带着嘲讽和奚落,又道:“再说,他们在一起有歌舞助兴,或者清谈雄辩,品酒为媒。而你们呢,是空饮、胡饮,饮着烈性酒,说些粗俗话,能同日而语吗?”
“夫人,在我眼中,酒就是酒,没什么两样!”
南康更来气了,没有了从前的温存。
“酒是没什么两样,可饮酒的人却有天壤之别。你官当得不大,可是够忙碌的,成天到晚脚不沾地,动不动入更才回家。在你眼里,到底是那些平头百姓重要,还是我们母子重要?”
讥讽加上斥责,桓温觉得窝火,想想还是屏住了。
“夫人息怒,今日是故友沈劲来访,我没有见他,心里郁闷,才和言川他们多喝了几杯,莫怪,莫怪。”
“昨日刘言川,今日又是沈劲。你是驸马,身份尊贵,今后少和他们这些粗人来往。你看看,你现在都堕落成什么样子?完全不是当初白袍归来万人空巷的蒙面将军了!”
“粗人?就是他们那些粗人,吃着糟糠,为大晋抛头颅,血洒疆场!”
桓温本就非常失落,心里委屈,现在南康竟然把自己的生死兄弟污蔑为粗人。
他不由得怒火难抑,借着酒兴再嚷道:“而你交往的那些人尊贵,他们钟鼓馔玉,可是,他们为国家,为社稷奉献过什么?他们只有索取,无耻贪婪的索取!”
桓温意有所指,清查庄园中发现的那些幕后贪婪之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