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充威逼利诱,把司马昱拉上为桓温洗冤的战车,凭借两位辅政大臣的资格,终于把审问的重任抢到手中,总算是懂了口气!
可是,入手之后,他才发现困难重重,形势似乎对桓温很不利。
是否擅动大军,当然取决于那道旨意。何充第一件事就是命人从国史馆存档中调出下给殷浩的旨意,令人失望的是,和殷浩手中的一模一样。
圣旨上根本没有桓温的名字!
那为何在八公山下,殷浩口口声声说有桓温的名字,而且很愤怒地指责王内侍做了手脚?
据当时在场的郗超回忆,当时殷浩是义正词严,神情绝非矫揉造作,否则殷浩也不会明目张胆持自己的令牌到荆州。
要知道,令牌和传令的军士都已经查实,是殷浩手下的,要是出问题,把桓温定罪,殷浩也难辞其咎,甚至罪行更大。
司马昱淡定道:“何大人,可以肯定的是,殷浩在八公山的那道圣旨和小内侍在扬州传的不是同一道旨意!”
“对,只有这一种解释,除此无它。”
何充恍然大悟。
二人理了理思路,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小内侍到扬州宣旨后,将旨意交到殷浩手中,殷浩看过,确认无误。
然后王内侍突然赶到,让小内侍持圣旨再去荆州传旨,殷浩为节省时间,说可以委派亲兵持令牌骑马前往荆州。理由是军情紧急,亲兵马快路熟,可以节省时间。
王内侍当时是同意了的,小内侍于是又将圣旨交还给殷浩。换句话说,从头至尾,这道旨意只有小内侍和殷浩过过手。
如果有诈,一定是小内侍搞的鬼,至少知情。
“来人,传小内侍。”
小内侍被几名侍卫老鹰捉小鸡一样夹过来,跪地忙道:“启禀大人,奴才说的句句属实,或许是殷大将军弄错了。”
“你狗胆包天,敢陷害殷大将军,受何人指使,老实招来,免得受皮肉之苦。”
“奴才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
司马昱恼道:“殷大将军为人聪颖通达,明大理之人,会看错圣旨?看你贼眉鼠目,就非良善之辈,来人,动刑!”
“慢着,王爷这是要屈打成招吗?”
“褚大人,老夫和王爷乃主审,请你自重!”
褚建的反对却碰了一鼻子灰,悻悻不言。
“啊啊啊!”
三十板子下来,内侍血肉模糊,险些昏死过去。
“大人,奴才冤枉啊!”
“想不到你骨头这么硬!本官告诉你,快些招,要不然等你被活活打死,你的幕后之人不管许诺什么,都来不及了。”
小内侍东张西望,眼神游离不定,似在寻找什么人。
司马昱走到近前,悄悄问道:“本王知道你是代人受过,说,是不是在转身上马的时候做了手脚?”
小内侍猛一听,吓了一大跳,直愣愣的盯着司马昱,露出惊恐之状。
“说出来,本王保你不死,否则,若是查实了,你全家都得跟着遭罪,你好好想想。”
“这,这,奴才实在记不清楚了。”
褚建猛然喝道:“陈内侍,太后说了,要实话实话,不可胡言乱语,否则,太后就饶不了你。”
“是是,奴才不会胡言乱语的。王爷,奴才是冤枉的!”
形势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褚建这一吆喝,小内侍又抵死不招,傻子都看得出里面有隐情。
司马昱打定主意,必须要扳回这一局,他走到小内侍耳边,说了一句,小内侍脸色突变,磕头如捣蒜一般。
这时,王内侍闯了进来,言道:“诸位大人,太后说了,天色不早,今儿就到这,殷大将军不日回京,也要来备询。”
“来呀,将他严加看管,任何人不得接近,择日再审。”
二人收拾一番,将今日审讯情况抄录完毕,径自向东天牢而去,按制,主审之人当然可以探望狱中的桓温。
何充愁眉不展,忙了大半日工夫,没有什么收获,一路上唉声叹气。
司马昱瞅着好笑,安慰道:“好了,别愁眉苦脸,本王告诉你,小内侍身上就有文章!”
“怎么,他想招了?”
“应该是快了,要不是褚建作梗,兴许今日就能有好消息。”
“对了,你最后跟他说什么了,他那么害怕。”
司马昱言道:“本王告诉他,大司马手下的那帮山匪已经到了江州,找到了小内侍的家人。他便神色慌乱,要咱们放过他一家老小。当然,这只是虚言恫吓,先诈他一下,等再审时就有好戏了。”
“好,虚虚实实,真有你的。”
阴暗的天牢里,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臭味还有霉味,一小盏昏黄的油灯忽闪忽闪,随时可能被透进来的冷风吹灭。
一只硕大的老鼠在过道上东张西望,使劲嗅着囚犯都难以下咽的糟糠之食。
“大司马,你受苦了!”
听到脚步声,老鼠毫无惊慌之意,等何充进入牢房,才大摇大摆的走开。
“二人大人辛苦了,这里有吃有喝,又不用操劳,说不上苦。”
何充提着油灯,进入牢房,猛然惊道:“大司马,你怎这副模样?”
“怎么了大人,桓某什么模样?”
“这要是在大街上迎面撞见,老夫都不敢相认。这才几日,头发也散了,额头皱纹也多了,脸也瘦削了,何以倾颓至此?”
何充心里酸楚,摇头叹息。
桓温苦笑道:“大人莫要惊讶,囚牢之人,有几个精神焕发的?”
“哼,你还有心思说笑,看来豪气还未减。前几日,老夫几次要来,可卫将军府都不准探监,没有人来刁难你吧?”
司马昱也担忧道:“这里是褚华的地盘,要慎着点。”
“多谢二位大人,桓某会注意的。二位还是快说说,殷浩北上有消息了吗?”
何充怒道:“你醒醒吧,还北上?八公山下,他们掩埋将士的尸体就花了两日功夫,然后就打道回府,说明日就能抵京。”
“啊?”
桓温颓丧的倒退几步,镣铐哗啦啦作响。
“他没有去援魏?完了!冉闵完了!大晋危矣!”
“大司马身陷囹圄,还忧心王事,令本王感佩!不过,还是先想想自己如何脱身吧。”
“对呀,这时候就别杞人忧天了,今日审下来,形势不容乐观。”
言罢,何充便将今日情形说了一遍。
“这纯属无中生有,颠倒黑白。他们是早有预谋,酝酿许久,只可惜桓某没有警惕,落入他们彀中。”
“不过大司马也别灰心,今日那传旨的小内侍躲躲闪闪,应该是个缺口。而且,他开始拒不承认,后来又说记不清楚,接着被褚建一恐吓,便又死不开口,这说明他一定知情。”
桓温喜道:“没错,他是这场阴谋中最关键的一环,只要他能倒戈,形势就会逆转。”
“大司马言之有理,本王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小内侍现在何处?”桓温突然问道。
“怎么?严加看管起来了。”
“不好,二位大人,小内侍有危险!”
“你是说有人会灭口?”
“二位大人快去,否则就来不及了。”
何充也惊道:“哎呀,是我等疏忽了,王爷快走!”
二人走出几步,何充又折了回来,握住桓温的手,叮嘱道:“大司马保重,老夫一定会救你出来。”
“有劳了!”
桓温拱手施礼,悄悄将对方递过来的纸笺藏了起来。
二人气喘吁吁,来至内侍监的一处房舍,二更天了,四名侍卫还肃立在门外,严阵以待。透过窗棂,房舍里空空荡荡,唯有桌椅和一张板床而已。
二人放下心,问道:“陈内侍在房内吗?”
“回大人,在里面!”
“好,备车,本王要将其运至别处,另行看管。”
“遵命!大人请。”
推开房门,二人瞠目结舌,惊愕不已。
小内侍已悬梁自尽,光着身子,尸身还在摇晃,看来是刚死不久,还热乎着呢。
司马昱啪的一巴掌,重重打在一名侍卫脸上,怒道:“怎么回事?”
“王爷恕罪,小的不知呀,刚刚送饭时还好好的。”
“有谁进来过?”
“有,是王内侍!”
“他来干什么?”
“说是送些金疮药,敷敷伤口,可是小的进去送饭前,王内侍就已经走了,陈内侍还好好的呀。”
司马昱仔细查验,的确是自缢,绳索就是身上的衣裳打结而成。而在一旁的墙壁上,赫然写着四个血字——不堪酷刑!
二人沮丧着出宫而去。
“何大人,是咱们大意了,桓温所料不错,果然有人下手灭口。”
“就是王内侍干的。”
“除了他还有谁?他一定是威逼利诱,迫使小内侍自缢,死前还栽赃咱们,说是酷刑。”
何充愤然道:“王爷这下相信老夫的话了吧,他们杀一个人,就如同一只蝼蚁,真要是他们得了势,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了。”
“大人说得是,是本王心存侥幸,还对他们抱着幻想。这条线断了,只有等殷浩了,只要他坚持己见,事情就有转机。”
何充轻叹道:“老夫越来越参不透这位殷大将军喽,他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性情多变,谁知道他能说出什么来?”
殷浩已经到了扬州,朝廷下旨,孤军北上,凶多吉少,吩咐其处理好善后事宜,便返师扬州。
夜半三更,殷浩毫无睡意,仍在书房来回踱着步,苦思冥想之下,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问题就出在小内侍身上!
当时传旨时就很奇怪,小内侍是一瘸一拐来至州衙的,从建康来扬州,路途不算遥远,怎么就把大腿磨破了,真是奇怪。
到了后,按礼应到中堂摆下香案,自己率僚属一道恭听旨意,结果小内侍以事务繁多还要急着回京为由,要一切从简,就当着自己和儿子殷倩的面宣读了。
然后请自己告知荆州,搁下圣旨便要回京。
而就在这时,王内侍却肋生双翼一样也到了州衙门口,一下子堵住了小内侍,问为何不去荆州传旨。
小内侍说自己伤了,此去荆州两三日行程,怕误事。
王内侍不容分说,便痛加斥责一番,骂小内侍偷懒,传旨之事岂同儿戏。小内侍无奈,讨了圣旨包裹好便要出门。
殷浩也是好意,称朝廷既然委任其为主帅,知会桓温也是分内之事,何必再麻烦小内侍呢,伤成那个样子,万一真误事岂不糟糕?
再者,自己的亲兵马快路熟,就不烦劳他了,于是才让人持大将军令牌去了荆州。
王内侍略作谦让,便爽快的答应了,还称赞他体恤这些做奴才的。便吆喝已经艰难上马的小内侍,转身再将圣旨还给了殷浩。
而殷浩刚刚已经验看过圣旨,根本不会想到,就在这转身上门的片刻之间,圣旨被动了手脚。
这样说来,王内侍突然前来扬州,就是来监督并配合小内侍的,出了事之后,就充当起证人来了。
这是阴谋,赤裸裸的阴谋,他们将圣旨调了包,然后嫁祸自己,将自己拉入这场阴谋之中,逼迫自己就范。
殷浩心里窝囊,不知不觉中,自己再次成为他们的杀人尖刀,盘上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