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迅疾离开刀柄,苏峻感佩道:“太傅大人宅心仁厚,下官感激莫名,哦,更是有劳钦差大人。大人和风细雨,几句珠玑之语便稳住军心,令下官叹为观止,佩服佩服!”
午宴上,苏峻赞颂之辞层出不穷,殷羡多喝了几杯,恍惚之下,也没想到自己还有舌战群儒的能耐。
那样群情激愤的场面,被自己几句话就轻松化解掉了。
其实,殷羡哪里知道,真正化解乱兵的是苏峻那个动作!
苏峻、韩晃、路永轮番敬酒,殷羡来者不拒。
席间宾主尽欢,阴霾一扫而尽。
“苏大人,太傅对你的处境感同身受,颇为体谅,特意嘱托本官要多加劝慰,千方百计为历阳请命。你放心,本官此次回京,定当如实上奏,当今圣上乃明君,不会忘记苏大人的功劳。”
“如果朝廷都是太傅和钦差大人这样的襟怀和肚量,下官愿意结草衔环,为圣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苏大人言重了,至于有些朝臣嘛……呃,呃”
殷羡打了个酒嗝,抬起醉眼一扫,苏峻会意,驱散众人,只留下一个文书,眼巴巴的看着殷羡,等着他酒后吐真言!
“他们秉性不一,想法不同,未必都能如太傅这样将心比心,有容人之量。但是,都是同僚嘛,皆戮力同心,尽忠王事,即便有什么疏忽,有什么误会,苏大人也不要介怀,须以大局为重。毕竟,太傅大人也有难处,不好太公然为苏大人张目,人言可畏呀!”
殷羡蜻蜓点水,不痛不痒说了一句,而苏峻一点就透。
谁犯的疏忽,谁生的误会,谁人言可畏。殷羡嘴上不说,其实已经说了。
“来,苏大人请看,太傅托本官赠送给大人的薄礼。”殷羡摇摇晃晃,打开一个大木匣子,满满的书籍。
苏峻莫名其妙,问道:“太傅是责怪下官学识太浅,赠送一匣子书册,下官受教了。”
“哦,抱歉,这几本书册是本官打发无聊时读的,一定是小厮偷懒,草草混装在一起。来,细看看。”
殷羡俯身将书册取出,一不小心差点摔倒,幸好路永一把扶住。
“这如何使得?应该是下官给太傅孝敬,哎呀,太傅这是折杀下官!”
书册下面,一匣子排列整齐的马蹄金,估摸着得有近千两,金灿灿的光芒四射,亮得苏峻睁不开眼睛。
“实不相瞒,这是太傅从自家帐房上支取的,以解历阳燃眉之急。太傅说了,杯水车薪,不成敬意,苏大人无论如何也要收下。”
“太傅大人如同再生父母,这份恩情,下官永远铭记在心。今后若有驱遣,敢不效命!”
在苏峻千恩万谢中,殷羡心满意足打道回府,王导还等着他复命呢。
“咦!将军,这是什么?是不是殷大人遗落的?”
负责机密函件的文书管商从金块的夹缝里抽出一封书信。
苏峻接过信,信封上没有任何标识,不知是谁所写,也不知收信人是谁。
他心生疑惑,忍不住好奇,拆开一读,竟然发现这是王导写给殷羡的信。
信中的口吻也证实了这一点,内容无非是说庾亮的新政,读起来,像是王导在指点殷羡如何替朝廷劝说苏峻,没什么毛病。
遗憾的是,这封信并未交到殷羡手中,而是在乌衣巷装箱时,就藏在金块的夹缝之中!
细读之后,苏峻怒不可遏,狠狠一派桌案,骂道:“庾亮匹夫,果然是在设计加害本将军,幸亏这封信,否则,老子还蒙在鼓里!”
文书管商觉得其中有玄机,事情怎么会这么凑巧,王太傅的点拨真是及时雨,太到位了。
他这么一分析,苏峻悟出了其中的深意!
王允之询问管家,方知王导去了王敦的府邸,在那间满是尘灰的书房里,王导环望萧瑟的四周,怔怔发呆。
“叔父,无心遗简这一招能行吗?会不会太冒险?”
王导幽幽道:“咱们王家冒了无数回险,才有后来之富贵。而今门庭冷落,车少马稀,再不冒险,就彻底没了机会,能不再搏一次吗?”
“叔父就这么确信,还有再赌一次的机会?”
王导成竹在胸,眼里射出光芒。
“我确信无疑,上苍会眷顾王家,会把机会再次放在我的面前。以庾亮好大喜功而又贪婪的秉性,我断定,他不会就此收手,而他的下一招也逃不出我的算计。”
“那封信苏峻看过之后若是不销毁,而是留在手中,咱们就有把柄被他攥住,该如何是好?”王允之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心内难安。
王导言道:“信,我做了手脚,大体内容,殷羡应该和苏峻都说了,唯一的区别就是信中列了几个人名,点了几件事情,没事的。”
怎么听,怎么好像是在安慰自己。
“苏峻若是侥幸成功,此信则是咱们进身之阶。若是失败,他也会念着我的好,不会公之于众。若真的公之于众,是有点风险,不过,我?我也想好了说辞。”
这时王导迟疑了一下,似乎还不能确定,稍稍有点忐忑:“我精心思量过,发生这样的风险不太大。即使发生了,也可以全推在殷羡身上。”
“叔父还记恨殷羡那桩事?”
“此恨永生难消!”王导嘴角哆嗦,控制不住情绪。
“他怂恿陶侃背叛王敦,大将军死后,他竟然又卖主求荣,供出下葬之地,害得你伯父被开棺戮尸。幸蒙先帝驾崩前开恩,准我收其骸骨改葬城南。此等吃里扒外见利忘义的宵小,不让其下地狱,我誓不为人!”
王导此刻所在的书房,就是当年他和王敦在夜宴上谋划大事的所在,而今,睹物思人。
“可笑殷羡浑然不觉,以为我举荐他进入尚书台是念及他反戈的功劳。没错,我是大义灭亲了,是和王敦一刀两断,可世人谁知,那是不得已而为之。”
王导环视四周,仿佛在墙壁上,画像旁,处处都是王敦的遗容,心里悲怆难安。
“谁能体会,帮着别人杀死自己的手足,那是什么样的滋味!明明心口在滴血,可是我还是要放声大笑!”
“哈哈哈!”余音绕梁,灰尘簌簌而下。
徐州州衙,郗鉴读罢朝廷的公文,笑呵呵的称赞王导。
“我这亲家翁还真有韬略,派了个尚书郎就轻松化解了危机,朝廷仅拨付一半的费用就尽数遣散了那帮乱卒,这回太傅又大大出了一回风头,听说圣上亲自褒奖他,还要给尚书郎加官呢。”
殷浩心底里比他还高兴,欣喜满面。
“圣上真是明君,有功必赏,这下刺史大人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太傅和钦差大人力挽狂澜,厥功甚伟,可书之于史册,垂范万载!”
桓温也被这样的氛围所感染,对王导的敬仰又添一分,能消弭兵祸于将发,确实功不可没。
可他转念一想,又问道:“大人,那些散卒是怎么安置的,人数不少哩!”
郗鉴解释道:“愿意垦荒种田的,朝廷在芜湖一带辟出土地;愿意继续为行伍的,拆散后分开安置到附近州郡;都不愿意的,可以自行离开,自谋出路。总之,他们全都离开了历阳,今后与苏峻再无关系。”
“哦,是这样!”桓温点点头,认为这种安排很周到。
这下,庾大人的新政功德圆满,但愿不会再生出别的枝节!
不折腾死,就死折腾。
刚安生没几天,庾亮又折腾了!
趁苏峻遣散军士后,还没缓过劲来,尚书台又突然下旨征召苏峻入朝为官,以彻底铲除可能存在的隐患。
庾亮此举看起来也是为朝廷安危着想,不想留下任何火星子,其实这是郗鉴和桓温早先出的主意,庾亮嘴上不听,心里面却采纳了。
可是,这个时候再来这一招,显得太晚了些!
三部曲环环相扣,让郗鉴和桓温等人瞠目结舌。
庾亮玩起这一套,自以为还是有手段的,清查流民、裁撤州兵,再到征召入朝,一步步将苏峻逼入死胡同。
郗鉴似笑非笑,直抒胸臆:“有人说庾亮是绣花枕头,有人说他是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看来是世人误会他,不了解他的能耐啊!”
成帝搁下奏折,踟蹰不定。
这是庾亮的折子,奏请征召苏峻入朝为大司农,明升暗降,目的是借机彻底解除其兵权,让他成为废人!
成帝认为,王导刚刚帮助庾亮化解了历阳危机,庾亮又来这一手,可谓有利有弊。
弊处则是容易激怒苏峻,万一孤注一掷,后果难料。而利处显而易见,彻底扑灭可能燎原的星火。
年轻的皇帝有自己的主意,他不想穷追猛打,冒这个险,授苏峻以口实。但庾亮陈情苦谏,大有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坚韧。
摄政的庾太后拗不过胞兄,有意支持。
兼听则明,辅政大臣又不是庾亮一人,小皇帝将折子命人分送出去,还召来王导商议。
“山林川泽可躲藏毒虫猛兽,若山林砍尽川泽干涸,猛兽无处可栖必然出来噬人。苏峻安守历阳,不至于发难,朝廷不宜再生枝节。再者,以其多疑之性格,此时征召,必定不肯奉诏。”
王导身子骨还没好利索,话说得费力,干脆写下来呈送皇帝,他反对征召。
“苏峻拥强兵,多无赖,且逼近京邑,路不终朝,一旦有变,易出差错。朝廷宜深思远虑,不可仓促行事。”
王内侍读罢,说这一封是江州刺史温峤的奏折。
庾亮闻言不悦,朗声道:“苏峻狼子野心,对朝廷早就心怀不满,早晚必生祸乱。历阳现在只有区区一万人,他想要困兽犹斗已力不从心。今日征召,正当其时,迟则生变。此事刻不容缓,臣请即刻施行。”
“白头公,你说呢?”成帝眼睛落在满头白发的司马宗身上。
自己咿呀学语时,司马宗就白发苍苍。成帝老是忘记如何称呼他,索性就呼之为白头公。
“本王以为此事干系重大,最好能召集朝会商议,免得陛下偏听则暗。”
司马宗指桑骂槐,他和庾亮因中军和卫将军府分权之事闹得很不愉快,而且他也知道,过去,庾亮常在明皇帝前对他大加诽谤。
“荒唐!事急从权,兵贵神速,堂堂的中领军这点常识也不知?”庾亮反唇相讥。
“这时候再去通知徐州和江州,一来一回至少五日工夫,夜长梦多,出了乱子谁能负责?”
司马宗不甘示弱,冷笑着回击道:“哼!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庾大人宵衣旰食,勤劳王事。不过本王心知肚明,听说苏峻曾上书朝廷指桑骂槐,惹恼了你!”
庾亮怒火中烧,脸突然变色,司马宗毫不介意,继续指责。
“你借清查流民和裁撤州兵的旗号专门打击苏峻,这就是挟私报复,清除异己!当初陶侃也有不满之辞,庾大人下一个是不是还要报复他?”
“你?”庾亮被戳中心事,愤然指着司马宗,气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