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刺史大人!”
郗鉴刚回到徐州,好消息已经传入殷浩耳中,连忙前来贺喜。
“喜从何来?”
“桓温说令爱与王羲之定下亲事,王家目前还是当朝最显赫的门族,属下怎能不来道喜!”
管家也喜滋滋凑上一句:“今后老爷在朝可以威风八面,咱家小姐也有了好归宿。”
郗愔却不以为然,替父亲担心。
“愚见!尔今有目共睹,王家地位一落千丈,现在国舅执政,处处压制王家,这个时候答应婚事,会不会引起庾家不满?要知道,他此前还专程来徐州示好过。”
“唉,有些事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论门庭,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王家再窄也比我们高出许多;论地位,王导虽然无实权,可太傅位列三公之首,岂能小视?”
郗鉴说出了内心的无奈,有时候,很多事情迫不得已。
“这些其实并不重要,关键是王太傅几次三番亲自提亲,此刻,他家门庭式微,如果我再拒绝,名声也不好听呀。”
桓温宽慰道:“我明白大人的苦衷,如果王家风光无限,大人或许会拒绝。越是没落之时,越担心有人走茶凉之非议。此次乌衣巷之行,深感王家能屹立朝堂这么多年,确有过人之处。我觉得,王家目前只是暂时退缩,将来必有再崛起之时。”
纵观京城,一个大族豪门崛起,必定要有至少一个核心人物!
正如雁阵中的领头雁,有经天纬地之才,纵横捭阖之势。
王家经营数年,可谓树大根深,难以撼动。
而庾家,靠着太后的倚仗,刚刚迈向豪门,要想和王家相比甚至要取代王家,就凭庾亮的胸襟胆识,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郗鉴想起庾亮的霸道和倨傲,怒气未消。
“璇儿有什么意见,你问过吗?”
郗愔答道:“姐姐说儿女婚嫁,悉听父母之命。”
“嗯,还是女儿乖巧,就是比儿子懂事,善解人意,那就挑个良辰吉日就嫁过去吧,为父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你们都下去吧。桓温,你留一下。”
郗愔莫名其妙,哪里又惹老爹不悦了?
“还记得太傅临别时说得最后那句话吗?”郗鉴起身踱步,眉头愁云密布。
“记得!”桓温回道。
“他意思是说,守土有责,确保徐州无碍才是刺史大人的天职,切莫意气用事,为什么道义所累,以免重蹈苏峻丢失青州的覆辙。”
郗鉴沉吟片刻,点点头:“嗯,是这么说的。他说得很轻松很平常,可是我总觉得后脊背发凉,你说太傅这句话是否另有所指?”
“这个,大人,我说不好。”桓温挠挠头。
“没事,你但说无妨,不要多想,就说你的第一反应。”
桓温脱口而出:“太傅似乎要告诉咱们,朝廷将会有大事发生!”
转眼已到九月初,不出所料,苏峻仍未完成遣散事宜。
消息传到徐州,郗鉴愁眉不展,召来众人商议。评判下来,虽然延期了,但大伙感觉,这一回还真不是苏峻的过错。
按照新政裁撤州兵的方案,历阳只能保留一万人,多出的一万五千人要限期遣散。
请神容易送神难,要把这些骄兵悍卒遣散并不容易,撇开难舍的情分还有苦口婆心的说服教育不提,仅仅四十万两遣散之资这一条,庾亮就始料未及。
他想得太简单,以为一纸诏书就可解决所有问题。
问题僵在这,各不相让!
桓温粗粗一算,纳闷道:“苏峻并不过分,绝大部分青州兵追随苏峻一二十年,每个人二十两遣散费真不多,再加上那些伤的残的,算上后半辈子的抚恤,历阳并未狮子大开口。”
郗鉴惆怅道:“可问题是,咱们的庾大人只愿意十出其一,只想着打别人兵马的主意,却吝惜囊中的钱财,那苏峻怎肯罢休!”
桓温疑问道:“堂堂朝廷,这点银子拿不出来?”
郗鉴鄙夷道:“谁说不是?历阳还说了,再不及时拨付,军士们闹出什么动静,局面就难以收拾,听说朝廷要派太傅亲自前往历阳处置此事。”
殷浩忽然说道:“大人,咱们是不是错怪了苏峻?清查流民他照办了,裁撤州兵断他的命根子,他也照办了,还奏请早日拨款以安军心。试问,如果他有非分之想,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煽动军心,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朝廷还有什么理由去怀疑他?”
郗鉴父子默然无语,感觉是被殷浩的分析打动了。
苏峻和王敦的确不可同日而语,再怎么胡思乱想也似乎扯不到一块去。
只有桓温心存疑虑,隐隐不安,他始终认准一条,以苏峻的秉性,舍弃形同割据的青州,长途跋涉前来平叛,绝不会安心当一个什么历阳太守。
如果这是一笔买卖,换做谁都不肯干!
而三日后,王导举荐的人选正在赶往历阳灭火的路上!
苏峻给庾亮上书,并非虚言恫吓,列入裁撤名册的青州兵,果真有一帮人为泄私愤,纵火焚毁了城内的一处粮仓。
还听闻有一些人成群结队,深更半夜去掠夺商户,拦路抢劫,州兵赶到时则逃之夭夭。
历阳城情势突然空前紧张起来,百姓们惶惶不安。
苏峻连夜上书,声称散卒势大,州兵难制,主动奏请朝廷派兵弹压,或者委派重臣亲赴实地调查,尽快拿出化解之策。
奏折送至式乾殿上,成帝一言不发,龙睛直直盯着庾亮。
意思无非是说,你主持的新政,你来负责,你出的馊主意,你来善后。是派兵还是派人,当然是位高权重的尚书令决定,庾亮被盯得浑身发毛。
“臣,臣?”庾亮没了主见。
派兵,他是断然不肯的,激起兵变,不仅破坏刚开花结果的新政,主导权也要落到旁人之手。
派人,自己绝对不能去,那帮乱兵一定会把所有的仇恨记在自己头上,万一失控,恐有性命之虞。这种险地,以自己的尊贵,无论如何不能轻蹈。
他眉头一皱,突然想起上次在西堂,有人亲口承诺愿意去赴汤蹈火的。
“启禀陛下,臣举荐一人前往历阳料理此事。”
“谁呀?”成帝明知故问。
“王太傅!他和苏峻有旧,应该说得上话。只要他一去,问题便可迎刃而解,还请陛下下旨,令他亲自前往。”
“陛下,王允之昨日送来折子,说太傅最近染恙卧床,眼下尚不知是否痊愈?”
王内侍话音刚落,庾亮急匆匆抱怨道:“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染恙。陛下,臣请无论如何也得让他去一趟。”
王导也很厉害,接到旨意后,对着传旨的内侍,强撑病体,起身准备出门,结果头晕目眩迈不开步子。
几次尝试未果,连小内侍都看不下去,这样的病体说不定会倒在路上!
还好,王导躺在病榻上,仍然心系国事,举荐了兵部曹尚书郎殷羡代自己前往,而且还派管家持亲笔信到殷羡府上面授机宜。
“下官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钦差大人,殷大人驾临敝郡,实乃历阳百姓之福!”
苏峻变得比过去谦和得多,没有以往的骄悍跋扈,对一个尚书郎都很客气。
殷羡拱手道:“久仰苏大人大名,本官是代太傅大人前来的。”
“如此更好,有太傅的关心,历阳可以拨云见日啦。”
二人分宾主落座,先各自吹捧一番,苏峻进入正题!
“殷大人,你也看到了,若非下官亲自领兵前往乌江渡口迎接,大人今日很难突出重围。这些军士对裁撤之事非常不满,四处闹事,差点将大人堵在城外,惭愧惭愧!”
殷羡动容道:“是是是,本官瞧得清楚,真是苦了苏太守!”
堂上,苏峻大倒苦水,说什么在青州时就遥望建康,如同无家可归的孩子,期盼朝廷能早日派兵接收青州。
说什么接到勤王之诏后,他是如何寝食难安忧国忧民的,又如何扬鞭奋蹄亲赴疆场的。
说什么屈居历阳仍处处遭排挤打压的,分明是自己朝中无人,某些当权者对南渡之人心存偏见等等。
情至深处,苏峻泫然涕下。
殷羡为之心动,正想出言劝慰,这时路永匆匆登堂,称郡衙外上千名军士聚集,吵嚷着要面见钦差大人。
苏峻收住泪,一番苦请,殷羡也觉责无旁贷,在苏峻等人簇拥下款步来至衙外。
若不是有钦差之尊的光环仗胆,还有苏峻率亲兵拱卫,院外的阵势,殷羡估计腿脚都要发软!
衙外挤满散卒,闹哄哄的,震得耳膜嗡嗡响。时值九月中,深秋肃杀,冷风嗖嗖吹过,而散卒们还穿着单衣,看看都觉得冷。
还有很多人衣不蔽体,裸露在外的肌肉阳刚威猛,几乎所有人都头发蓬乱,脸上脏兮兮的,活脱脱一副难民的模样。
见苏峻身旁之人官威十足,他们顿时七嘴八舌扯开了嗓子:“我等有何过错,朝廷非要裁撤,叫我等何处安身?”
“危难时笑脸相迎,百般许诺,让咱青州兵勤王,平定后翻脸不认人,兔死狗烹,朝廷还有什么信义可言?”
“不给遣散费,又不给钱粮,难道要逼迫大伙落草为寇吗?实在逼急了,反了他娘的!”
“钦差大人,今日要不给个说法,我,我就横刀自刎,死在大人面前!”
这帮散卒,不少人手里竟然还持着兵器。
“诸位,安静一会,听本官说几句。”殷羡开口相劝,哪知对方不买账,还兀自叫嚣不停。
闹腾一阵子,殷羡窘迫不堪,正想着该如何收场,霎时间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同时闭起了嘴巴。
殷羡惊住了,原本他转脸望向苏峻,想让他帮忙一起化解这闹哄哄的场面,无意中却瞥见苏峻手按刀柄,恰巧作出了一个拔刀的动作。
这个动作被殷羡收在眼中,心想苏峻还是蛮有震慑力的,是个不错的将才。
而苏峻也未曾想,这个小小的动作会被殷羡发现,他只是想让散卒见好就收,停止吵闹,竖起耳朵听听钦差要讲什么!
他并不想让钦差看到,自己能镇得住这喧嚣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