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目前还欠缺确凿的证据,但谁都看得出,这就是事实!庾家的罪状昭然若揭,一切都将大白于天下。
可是,要想让庾冰坦然认罪伏法,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而且还要暗中进行,以防被他人侦知,从中阻挠。
桓温心绪不宁,悄悄从怀中掏出了一片木兰花瓣,泪眼模糊,那是昨日正午,自己在流经府邸西侧的那道御沟水潭中捡到的。
宫女枫叶这四个字,桓温相信芷岸应该明白其中寓意。此前他曾派桓平去过两次水潭边等候,可是一无所获。
或许是她并无十分紧要之事要说,或许是司马丕未能传信。但是,如果此次弑君的消息她也听到了,还是没有动静,那就只能说明司马丕的信没有传到。
因为,芷岸不可能对成皇帝之死无动于衷的。
等了许久,除了零星的碎叶枯草,别无他物。
正自彷徨失落间,一片巴掌大的花瓣顺着沟水,飘然而至,桓温欣喜若狂,终于等到她的消息了。
这花瓣自己再熟悉不过!
在宣城时,芷岸就会在春日采集一些宽大的木兰花瓣,晾晒之后,颜色暗淡,花瓣干枯,易于保存。待秋冬时分用沸水浸泡,作为木兰花茶饮用,别有幽香。
桓温如获至宝,小心翼翼的捡拾起来,上面果然有着芷岸的笔迹:
此仇不报,枉为君活!
桓温激动的泪落成珠,终于有了她的音讯,她也终于愿意和自己建起这座桥梁。
他的内心里从未抛下过往事,放弃过旧情,尽管被道义所约束,被争斗所遮挡,被时光所深埋。
但这片小小的花瓣,告诉自己,这份情历久弥新,镌刻于骨髓,流淌于血液!
更让他释怀的是,史上有多少失宠的嫔妃被打入冷宫,不堪忍受,选择自戕。她被幽隔两岁余,足不出户,如同冷宫弃妇一样。
桓温曾担心,以褚蒜子的刻薄歹毒,会逼着芷岸走上这条绝路。
但现在他释然了,这八个字说明她内心还有仇恨。而有仇恨之人,心中便有了牵挂,大仇未报之前,不会选择绝路的。
这么多年,芷岸看似柔弱,实则倔强的脾性始终未改!
内侍推着轮车,送桓温至宫外,桓冲迎了上去,得知原委后,先是浑身畅快,继而又在担忧。
毕竟,敌对双方都会紧紧盯住桓温不放,无论成败,都会开罪一方,而哪一方,都可以像碾死臭虫一样碾死桓温。
桓温丝毫没有后悔,掏出花瓣给桓冲看了看,说道:“芷岸给我的第一次御沟传信就是要报仇,我怎能装聋作哑?她现在处境堪忧,所有的依靠全系于我一身,我绝不能辜负她!”
“你俩刻骨铭心,我怎能不知,你自身难保,还甘为她赴汤蹈火,丝毫没有犹豫。从前,你为了她,不计后果,甘冒斧钺,如今她是成皇后,是皇家人,难道你心中还藏着从前的木兰姐吗?”
桓温沉默了一阵子,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坚定的说道:“我有使命,要照顾她,保护她!”
“可是,你公然得罪庾家,我怕……”
“你不必太担心,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有好处,至少他庾家不敢再暗算我,否则就是真的杀人灭口,我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桓冲苦笑道:“都这个时候了,大哥还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好吧,你现在已然夸下海口,该如何查访?”
桓温见四下无人,赶紧说道:“事不宜迟,你赶紧悄悄前往兰陵春,通知袁宏,让他派人前往泗州,秘密召集百名兄弟潜入京师,蛰伏待命。同时调集酒楼内所有人手,前往句曲山,告诉他,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这么急,不能回府上商量后再说?”
桓温扫视了身后的宫殿,笃定道:“很简单,一旦我回到府上,他们各方就会千方百计盯住我不放,咱们再要行事就难了。所以趁这个当口,必须尽快安排下去。事情办完,你就回府,等着大戏开场……”
午后才回到府中,宫内派出的百名侍卫已经环列府外,静候差遣。
南康不在府中,桓温暗想,她必是被对阵的某一方请去面授机宜,说明好戏已经开始了。
这足以说明,桓温已经被各方的视线牢牢锁住了,幸好他抢得先机,在宫门外就把想法告诉了桓冲。
用罢午饭,他照旧拄着双拐,在后院闲庭信步。
貌似悠闲,脑中却在酝酿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须环环入扣,丝丝合缝,不能有一点破绽。兜兜转转好几圈,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桓温眉头舒展,禁不住轻轻嘬嘴,一阵长啸之声在庭中奏响,清脆悦耳。
神奇的是,桓温睁开眼睛,居然发现自己毫无目的的踱步,脚步又停在了那扇紧锁的库房门前。
只因那扇门内有自己的臂膀,有自己的牵挂,有自己的雄心壮志!
桓温释然一笑,仰望苍穹,这些年来模模糊糊若隐若现的那个念头,自己也无法分辨,只是觉得有一种思绪时常在心头萦绕,挥之不去,虽然尘封已久,却与日俱增。
刚刚却被弟弟桓冲道破,是的,正是那种思绪,对她的如烟往事,压抑了许久,埋藏了很深。
每次,只要是为了她,自己都会不顾一切,勇猛向前。她柔弱善良,命运多舛,孤苦伶仃,需要有力的的臂膀依靠。
因缘际会,她嫁入皇家,有了成皇帝的呵护,自己只能放弃,也必须忘却。
而成皇帝临崩前的奋力一牵,告诉他,从那一刻起,自己责无旁贷。
为了成皇帝的嘱托,也为了自己毕生的使命!
往后的岁月还会有什么波澜,桓温无法预知,但今日肯定是一个转折,一个突变,或许是一个新的起点。
因为,朝堂争斗双方已经露出了鬼面獠牙,自己的那一声石破天惊之语,将会让他们彻底分出胜负。
之后,如果庾家胜了,对自己而言,将会是灭顶之灾;如果她胜了,或许在兴奋得意之余,给自己留出一丝生存的空间,而自己必须要紧紧抓住!
不管如何,这样的等待太漫长太折磨,还是快点结束为好,再不结束,大势晚矣。
因为,鲜卑人在吞食大晋的旧土,蜀人和赵人联手,大晋又处于夹缝之中。
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滴滴答答打在枯荷之上,打在沉寂的池塘之中,泛起阵阵涟漪。
桓温默念着,希望雨下得大些,来得猛些。他翘首以待这场疾风骤雨的到来,雨急风大,才能筛选出良材朽木,涤荡出金玉顽石。
南康依旧没有回来,看来褚蒜子又在施展浑身解数,摇晃三寸不烂之舌,蛊惑着什么。
这时,府门一响,弟弟回来了。
不是桓冲,而是桓秘!
桓秘照旧是满载而来,几乎全是当下的时令之物,吃的喝的穿的戴的,一应俱全。
桓温揶揄道:“桓秘,这不年不节的,带这些东西作甚?难道是怕大哥手头紧,让娘饿肚子?”
“大哥,你还有心思取笑,二弟还没有埋怨你呢!你说说,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告知一下,太不把我当家人了!”
“又怎的?什么大事?”
“还瞒着我,午时我就瞅见桓冲了。”
“什么时候?在哪里?”
桓温一阵惊惶,脱口而出。
桓秘愣道:“你急什么?就在宣阳门外,说是要去秦淮大街采买些物什,正巧被我碰上,还跟我说了今日朝堂之事,我想这是个大事,这才赶回来看看。”
桓温这才放下心,只是偶遇,倒也不用记挂。
桓秘放下雨具,兄弟二人进入厅堂,拉起家常。然后,二人又到后堂拜见母亲孔氏。
孔氏见到桓秘,喜得合不拢嘴,赶紧丢下手中的针线活,牵着桓秘的手,上下打量。
“好些日子没回来了,又黑瘦了点,看你大哥在家养得白白胖胖的,多好。”
兄弟二人嬉笑了起来,桓秘也不忘撒娇卖乖一句。
“娘,秘儿怎能跟大哥比,他是驸马爷,锦衣玉食,娘又天天给他做爱吃的,自然白白胖胖。孩儿成日南来北往,贩东卖西,雨淋日晒,自然是又黑又瘦。这个,要怪娘偏心!”
逗得孔氏乐呵呵的,她怜爱的看着桓温,心中确实有些不忍。这两年,可苦了他了。
“温儿,当初你遇袭时娘就劝你辞官,你就是不听,结果……咳!这一朝天子一朝臣,你难道不懂,现在做个驸马不是挺好的吗?”
桓温知道母亲的心酸,心里不便言说。
做驸马有什么好?还不如在琅琊山脚下茅屋中和芷岸喜结连理。虽然清苦些,但毕竟一家人能其乐融融。
“为娘的,不盼着孩儿能大富大贵,大红大紫,只盼着平平安安就好。等你腿脚利索了,干脆和秘儿一起干点买卖,谁也不会得罪。你看秘儿,虽说辛苦些,但天道酬勤,靠着勤快,如今过上富家翁的日子,太太平平的,也什么不好?”
桓秘笑道:“娘,你这是老黄历,大哥又要立大功了,今日在朝堂上那可是一鸣……”
听桓温嘘的一声,桓秘赶忙闭口不说。
幸好孔氏没有追问下去,她似乎没有听清。
过了一会,桓冲淋着大雨,和南康前后脚回到府中。
看到桓温,他使了个眼色,桓温知道事宜办妥,便故意责问道:“明明知道桓秘回府,为何不早些回来?”
“二哥莫怪,我知道耽搁了,所以特意买了些咸水板鸭,可解馋了,一会和两位兄长喝上几杯。”
孔氏最高兴,三个儿子围坐身前,欢声笑语,亲亲热热,一下子仿佛回到了从前。
作为母亲,既希望幼雏能振翅高飞,又担心其一去不返。离离分分多年,飘飘荡荡数载,最后还是回到了原来的起点。
也好,家人团聚,比什么都重要。
听桓秘说吃完饭还要回去,孔氏一脸不悦,嗔道:“秘儿,你每次回来都匆匆忙忙,就不能住上一晚,陪娘说说话?”
桓秘见母亲满是期许,便应承道:“娘不留我,天也留我,雨这么大,左右是无事可做,就留下来陪陪娘和兄弟们。”
孔氏闻言,转忧为喜。这时,忽见晴儿来到门外,神色匆匆,说道:“老爷,公主请你过去一趟!”
桓温心想不妙,南康一定是给谁做说客,究竟会是哪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