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许多人开始窃喜,兴奋起来。而康帝却饶有兴致,自己也是修道之人,对高士葛洪顶礼膜拜,却忽略了庾冰的感受。
但是话已至此,即使康帝不问下去,还会有其他人迫不及待想要问下去。
“何爱卿,你是说,朕之外祖,曾追随过葛仙翁?”
“是的,陛下!早在我朝定鼎江南之时,这葛仙翁就曾和元皇帝以及臣之岳丈大人有旧,后来不知为何,葛仙翁就不辞而别,遁入深山。”
“哦,原来是这样,朕竟然一无所知。如果朕早生二十年,一定会将葛仙翁留下,拜为帝师。”
康帝唏嘘不已,又道:“难道这篆字图案就是当年葛仙翁留下的?”
何充回道:“或许是,也或许不是,因为当时葛仙翁道行并不高深,后来因无意之中得到了宝物,才声名鹊起!”
“什么宝物?”康帝饶有兴致问道。
何充所说的宝物,是指秦时有个高士安期生,相传此人因服食九节菖蒲而羽化升天,将一卷修仙秘笈遗留在深山洞穴。
葛仙翁得到的宝物就是那本秘笈,此后便潜心苦练,道众遍布大江南北。
再后来,岳丈庾琛辞官后,据闻便追随葛仙翁去了。
至于这篆字图案,妻兄庾亮曾向大内进献过还魂大转丹,当初盛丹之瓶底部也有这样的图案!
“对对对!”
康帝颔首说道:“说起大转丹,朕倒是记得,不愧是仙翁炼制,果有益寿延年之效。当初母后,还有成皇后的父亲杜艾都曾服用过,原来是这么回事!”
“陛下,臣妾也明白了,外祖追随葛仙翁炼丹,心系皇室,便将仙丹交由国舅庾亮转呈大内。所以就有人认为,篆字图案的瓶子当然也就是庾家所有。”
褚蒜子适时踏上一脚,要把这二者之间的关联坐实。
“的确有可能,葛洪既是仙翁,专一在深山修道,很少踏足尘世,若有大灾大疫,听说也是由弟子代劳,自己幕后指导而已。”
司马晞也领悟过来,附和道:“所以,要想得到他亲自烧制落款的瓷具,那是殊为难得,而庾琛大人曾执弟子之礼,最为有机会得到这瓷瓶。”
庾冰汗毛倒竖,冷汗直流,只有通过回击来掩饰不安!
“武陵王,仅凭家兄进献仙丹,就言之凿凿说殿上的瓷瓶和我庾家有关,难道家兄当初进献给大内的大转丹也是毒药?你和皇后二人一唱一和,咄咄逼人,莫非你们就是董伟的幕后主使?”
武陵王被震得愣怔住了,哑口无言。
褚蒜子却很圆滑,笑道:“舅舅莫急,蒜子也只是顺着条理推测而已,并非就说是舅舅所为,还请原谅蒜子的鲁莽!”
康帝怒视司马晞,叱道:“四皇叔,兹事体大,还要慎言才是!”
“臣鲁莽,臣知错!”
何充言道:“陛下圣断,刚刚臣只是说进献的仙丹之瓶也有这图案,至于这红瓷瓶是否是庾家所用,是否曾装有毒药,无凭无据,臣不敢妄言!”
庾冰恨死了何充,但听闻此语,才松了一口气,康帝也释然了。
司马昱见基本已经澄清,这场辩论害不了庾冰,连忙为庾家解围。
“是啊,陛下,如今高手匠人颇多,仿制栽赃亦有可能,那个瓶子不就是仿制的么?如果钱太医要是让匠人打上落款,以假乱真,谁能分清?”
康帝也很轻松,辩来辩去,兜兜转转,说到底还是猜疑罢了。
“六皇叔此语乃中肯之言,朕以为,此事到此为止。除非有人能证明这红瓷瓶里面装的就是毒药,而且庾家有人曾拥有过,否则就是诽谤国舅,要交由法司问罪!”
庾冰双腿一软,却乘势跪伏在地,嚎啕大哭。
“呜呜!陛下拨云见日,为臣洗脱罪名,臣谢陛下隆恩!如果有谁能证明其中装有毒药,瓷瓶又与庾家有关,臣甘愿领罪!”
康帝动容道:“舅舅受惊了,快快请起!”
转而望向群臣,带有为庾冰鸣不平的神色,斥责道:“你们谁能证明?谁能证明?”
阶下噤若寒蝉,诸人连大气都不敢喘,而褚蒜子还有司马晞则垂头丧气。
眼看着庾冰的伪装被一层层揭开,到最后,却剩下了一道坚硬的铠甲,难以突破。
庾冰内心着实兴奋,脸上仍是一副无辜的表情,暗自在想,只要今日逃过这一劫,接下来,殿中这些对手,将陷入自己为他们设下的劫难,绝没有翻身的可能。
他甚至都想好了这些人的下场,或废或囚,或自缢或斩杀。
过了这一天,今后庾家将是这大晋朝堂的主宰,再也没有谁可以和其平分秋色,只能是乖乖听命,哼哼!
康帝也立起身来,眼看就要退朝。不料,从阶下一偏僻之地,有人高呼了一句。
这句话镇定而坚韧,带着冷酷,带着惊悚,像寒冬的冰锥一样,冷飕飕射向阶上。刹那间,整个殿堂寒风凛冽。
“臣能!”
诸人惊愕之下,纷纷回首,寻找这霹雳之声的源头。而康帝已经站直了身,向阶下眺望。
轮车上,桓温一脸冷酷,神色坚毅,将一道道怀疑、兴奋、仇恨的眼神尽收眼底。
康帝问道:“桓驸马,刚刚是你在说话吗?”
“正是!微臣数年前曾听闻过这红色陶瓷瓶,知道它的来历。里面装的是毒药,瓷瓶的主人正是庾家无疑!”
褚蒜子愁容顿解,笑逐颜开,不过得意之下,依旧没有忘形,选择了沉默不语。
倒是司马晞沉不住气,如获至宝,连声说道:“桓驸马,那就快说出来吧,究竟是何来历?”
司马晞和褚蒜子一唱一和,甘为驱使,桓温早就看在眼里,斩钉截铁。
“它的确是葛仙翁烧制的,不过本身是用来储存仙丹,治病救人的。后人被他人偷盗,才用来盛放毒药。臣敢断定与庾家有关,只是……”
“只是什么?”司马晞急问道。
“只是时隔多年,物是人非,臣倘若查访,也是大海捞针,所以不敢保证还能否找到证据。”
司马晞已经帮着褚家走到了这一步,此刻的心情比褚蒜子还急迫,追问道:“你在哪发现的?何人偷盗?把情况说出来,我等群策群力,共同查访。”
桓温瞥了一下大殿,在何充脸上稍作停留,然后默不作声。
何充会意,奏道:“陛下,桓驸马所要查访之事,尤为机密。大殿之上眼口众多,为安全起见,还是不要追问为好。另外,桓驸马手中无兵无将,无职无权,行事多有不便。”
康帝清楚,何充是要奏请在查访期间,为桓温调拨兵马,供其全权差遣为宜。
司马晞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赶紧启奏:“何大人之言,臣深以为然,不如让臣调拨中军以为协助,陛下以为如何?”
康帝今日一朝,已经看得出阶下情势,群臣之间,已然成派,如汉界楚河一般。
武陵王向着自己的皇后,而会稽王似乎犹执两端,何充仍是不偏不倚。
只是这桓温,沉寂这么久,为何突然要奋戈一击,好像又是和皇后一个鼻孔,可皇后在自己面前没少说他的坏话。
康帝心想,不管如何,不能让舅舅落于下风。
“中军就不必了,朕看,就让何爱卿从大内侍卫之中遴选百人,协助桓驸马吧!”
“臣领旨!”
“桓驸马,你可要审慎行事,退、退朝!”
话音刚落,康帝身子一晃,软绵绵将要瘫倒,顺势抓住御座,才未倒地。
一旁的皇后近在咫尺,却如呆痴一般,在庾冰的惊呼之下才过去将康帝搀扶起来,庾冰等臣僚纷纷上前,探看究竟。
“皇后,陛下如何?”
“陛下龙体略有浮肿,额头微烫,应该是旧疾,只是近来数发,本宫也忧心忡忡。”
庾冰忙道:“这是长期服用寒食散所致,来人,上一壶热酒!”
褚蒜子给康帝灌下几口,康帝渐渐清醒了过来。
“陛下,怎么样了?”
“朕燥热得很,四肢酸痛,现在略微好些了。”
“臣请陛下,这寒食散固然可使人忘忧,不过还是慎食为妙,此药讲究寒衣、寒饮、寒食、寒卧,益寒益善,终究对龙体不利。”
“朕知道了,这寒食散还是当初庾亮舅舅推荐的呢,那时朕还年幼,服食多年,已然抛却不掉了。容朕回寝宫,冷浴一番,就无大碍。”
庾冰轻轻摇了摇头,对兄长这种类似饮鸩止渴的做法甚为惋惜,凄然道:“陛下善保龙体,改日臣再前来探望,还请皇后多多费心!”
“舅舅放心,此乃本宫天职。”说罢,便和太医搀扶康帝回了寝宫。
庾冰目送康帝离去,回身远远窥见了轮车,双目喷射出怒火,似乎要将座中人吞噬。
他走到身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桓驸马,这个季节,建康城的天气说变就变,出门时可要记得带上雨具,以免湿身。”
桓温目不转睛,直视对方,回道:“晴也好,阴也罢,雷霆雨露都是上天的旨意,由不得自己选择。庾大人,下官虽位卑年轻,这些年经历的风雨却一点不少,已经习惯了,不惧湿身。”
“既然如此,本官也就不多嘴了。对了,如果查访到了,本官脱冠免屣,自会领罪。如果厥词虚言,那就是诬陷重臣、欺君大罪,顷刻之间化为齑粉,奉劝桓大人,三思而后行!”
桓温淡淡道:“多谢提醒,再大的罪过无非是引颈就戮而已,下官终日与这轮车为伴,不过是行进中的一个死人,无甚分别!”
庾冰面容抽搐,紧咬牙尖,转身愤恨而去!
朝堂上,他看到了那红色陶瓷瓶,听见了何充说出了蓝色篆体葛字图案。桓温一个激灵,浑身发麻,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句曲山老仙长的往事。
当初颍川士子畏罪下山时,曾经盗走了一瓶药水,那药水害得道童差点丧命,而道童的症状和成帝中毒后一模一样,而那装药水的瓶子就是红色陶瓷瓶!
一切都清楚明白了,桓温痛苦的紧闭双目,连接起一个个画面:
颍川士子就是庾琛,他将药水交由庾亮,害死了明皇帝。庾亮死后,又交由庾冰保管,庾冰再买通董伟,毒死了成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