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亮闻言,还没看到王导被马蜂蜇,就开始幸灾乐祸了,他仿佛看到了王导鼻青脸肿的样子!
“正因为陶侃老暮,子嗣又无能,他才要以麾下的精兵作为倚仗,抓牢不放,为子嗣谋取个锦绣前程。所以,我想陶侃即便不抗旨,也会有所动作,反制王导,咱们此时也该配合一下,点把火!”
“你的意识是,咱们也可以踩上他一脚?”庾亮欣喜的问道。
“正是!”
“可眼下新政如火如荼,收效甚大,咱哪来的机会?”
庾冰阴险的笑道:“眼下就有一个机会,就是新政。偌大的新政,难道就没有一点缺漏?难道大哥治下的芜湖,就顺风顺水,无懈可击?”
庾亮尴尬道:“实不相瞒,为兄到芜湖,实是贬官发配,来这里面壁思过。郡里政务一概交由新任的长史打理,我都懒得问。怎么,这俩月调查走访,你有了收获?”
“大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别小看一郡之地,以点带面,它可以窥见整个大晋!”
“哦,快说说。”
“新政问题,其他州里存在的,芜湖必定也少不了。我最近深入乡郊,到处挖掘,还别说,只是劝耕赈灾一项就有问题。你看,这是我草拟的两个问题。”
庾亮端详了一会,摇头道:“区区两个问题能扳倒他吗?不会让圣上小瞧咱们吧?”
庾冰阴冷道:“当然扳不倒!”
庾亮感觉被弟弟戏弄了一顿,没好气道:“那你还这么兴奋干吗?”
“大哥莫急,这就如伐树一样,对一棵百年参天大树而言,三锯子五锯子如同隔靴搔痒,大树毫发损伤。可若是每天来上几锯子,早晚这棵大树会轰然倒下!”
庾亮从弟弟的话锋中听出了门道,感觉有好戏可看!
“陛下,老臣无能,无能啊!”成帝刚从偏门步入式乾殿,王导就跪伏在地,泣不成声。
成帝关切的问道:“爱卿何出此言?说说,怎么回事?”
“昨日,尚书台收到荆州和江州刺史府行文,他,他!”
“怎么,两位爱卿对调防军士不满,不肯调拨?”成帝一惊,以为自己圣旨下得太仓促。
“唉,朕早知道就会这样!”
“陛下误会了,他们怎敢不奉诏?可是行文中对老臣含沙射影,诽谤中伤。语句字字刺骨,老臣不忍直视,请陛下过目。”
成帝接过两份公文,内容基本一样,都是一番慷慨仗义之言,服从朝廷的调防之策,但不约而同的夹杂着对王导的讥讽和指责。
温峤尚还含蓄,陶侃则相当凌厉!
成帝细细品读,言辞的确犀利,难怪王导脸如猪肝!
“军士乃朝廷之军士,陛下之军士,而非陶侃之军士。新政乃朝廷之新政,陛下之新政,而非权臣之新政。为臣者,当克己奉公,忠心体国,而非揽政之柄,挟私报复。假公名、济私利,实为朝野所不容,人神所共弃!”
成帝不敢再看下去,就这几句就够受的了。
“老丞相,荆州表文言辞是犀利了些,然并未明指什么。再者,他交出兵马,爱卿新政告成,应该高兴才是。至于抱怨牢骚话语,不听也就是了。”
“陛下,陶刺史所言何止是犀利,简直就是指桑骂槐,以此来诋毁新政,藐视陛下。他所说的权臣是谁?假公名、济私利,又是指谁?”
王导不依不饶,大有一副皇帝不治罪自己就不收兵的执着。
成帝方才被王导吓了一跳,还以为陶侃生出事端,不愿调拨军士,那就尴尬了,结果是虚惊一场!
他有些庆幸,也有些懊恼,陶侃的奏折昨日到了尚书台,今日早上才禀报,王导比自己过目得还要早。
成帝无心计较,他在咀嚼着奏折上的话,他理解,陶侃在强忍着,其实怒火已经烧到了嗓子眼。
王导此时竟然还不识相,不知收敛,还要下旨治罪。成帝脸有不悦,该如何打发他呢?
很快,另一封奏报替皇帝解了围!
“陛下,芜湖太守庾亮关于新政事宜,有表上奏。”
王内侍说完,王导竖起耳朵,心想,难道死对头会对新政歌功颂德?
“臣奏陛下,新政施行以来,芜湖境内秉承旨意,全力落至实处。开阡陌,垦荒田,浚河道,大收在望。此乃新政之功,朝廷之德!”
小内侍读到此处,不敢往下读,停顿了一下。
此时,王导从刚才的失落中恢复了神采,心想庾亮难得,会抛弃成见,对新政歌功颂德。
“然……”
王导沉浸在喜悦中,如同服食了寒食散一样飘飘欲仙,而一个然字,让他神色凝固,喜悦之情戛然而止。
成帝也不知后面会发生什么,示意继续读下去。
“然近日以来,芜湖周边邻郡屡传新政之弊,芜湖也不例外。以劝耕赈灾一项弊端最甚,个中有两大害,一为赁牛,一为山泽。芜湖下辖某县,有百姓没有余田,无须赁牛,县衙却强行租赁。百姓无力还租,被逼致死。”
成帝心想,竟然还有这等事,闻所未闻。
“事发之后,有司拷问县差,其答曰系上官考核所致。即,如果无力完成劝耕人数,当年考绩为下等,降职减薪。差兵无奈之下,只好行此下策。”
王导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是王内侍似乎还没读完!
“至于山泽,大乱之后,不仅良田弃耕,山泽川野更是无人问津。新政以来,各地豪门借新政春风,巧取豪夺,将公地纳入私家,招募无力耕种无田耕种之民,以良田呈报官府骗取津贴,致使豪门获利颇丰,而贫户一无所得。”
王导感觉胸闷气短,仿佛暴雨来临之前的压抑!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长此以往,矛盾激发,不利于朝局和社稷安康。欲速则不达,此乃新政之祸,望陛下思之慎之。”
王内侍的唇齿一张一合,不像是在说话,而如毒蛇吐信,喷出来的全是毒液,嗖嗖射向心惊肉跳之人。
王导一阵眩晕,竟昏倒在地!
“爱卿,快醒醒。来人,传太医,快!”
王导悠悠醒来时,身处府邸卧榻上,侄子王允之候在一侧,满脸焦急之色。
“叔父,你可醒了,吓坏我了。现在好些了吗?来,快把药喝了。”
“我是怎么回来的,圣上可有交代?”王导说话费劲,疲软无力。
“是圣上差人送回来的,还派了太医诊治,开的方子,嘱托好生伺候。圣上体恤,让你在家将息些时日,暂时不用上朝。”
“嘿嘿,这哪是在家将息呀,是在家闭门思过啊!两位辅政大臣,还有一个贼心不死的国舅同日上奏,借新政之名,对我口诛笔伐,大加指责。殿上,皇帝虽劝慰了几句,但难保他没有被触动,不会起了什么心思?”
王导忧心的不是自己的病体,而是皇帝的态度!
王允之安慰道:“多虑了,新政系于叔父一身,圣上怎会不知,难道就此会冷落了叔父?侄儿认为,瑕不掩瑜,圣上虽然年轻,然而孰轻孰重,他应该懂这些道理。”
换做往日,王导或许会接受侄子的意见,而此刻,他不抱希望了,因为在昏倒前的一霎那,他看到了异样的眼神!
他想就此撂挑子,却又不甘心,想继续身体力行操持朝政,又看不透皇帝的眼神。
怎么办?那就试一试吧。
他想起了一则故事:
孔夫子有个弟子叫曾子,名参,从前住在费地。当地有个人和其同名同姓,杀人负罪而逃。
有邻人跑来告诉曾子的母亲,说曾子杀人,其母信誓旦旦,说自己的儿子老实本分,绝对不会杀人,于是继续织布,丝毫不为所动。
不一会,又有一个邻人跑来,说曾参杀人!其母不信,照旧织布不停。
当第三个邻人再来说起同样的事后,其母大惧,信以为真,投杼逾墙而走。
“叔父的意思是也要效仿一下?”
王导略带幽怨道:“对,我也卧榻几日,看看圣上是否也像曾母一样,投杼逾墙而走?”
“母后,王丞相递交了辞呈。”
崇德宫,成帝恭恭敬敬将文书递给庾文君,言辞之间不慌不忙,表情冷静,看不出内心有什么波澜。
“哦,这不像是他的脾性。现在朝中就他一位主政,为何在新政有起色之际请辞,一定有什么隐情。”
听完成帝说起那日朝会的情况,太后若有所思。
“是这样!”
“母后,两位刺史所言无非是抒发愤懑,不过似乎是触到了丞相的痛处。这种痛处似有似无,而舅舅的奏表确实是在他的痛处上狠狠拉开了一个大口子,所以才会当堂晕厥。朕相信,舅舅自爆芜湖家丑,冒着治下不力的风险奏事,不太会是虚言。”
而接下来,庾冰随同奏折寄来的一些传言让母子俩触目惊心!
信中说,在苏峻反叛前夕,京城一些巨商大贾似乎提前预知,低价收购粮食,战后再高价卖出,乘机发战争财。还有人早早转移了家财,携家带口出城避难。
江南一带富庶之地,叛乱后,刀兵残破。普通百姓挣扎在温饱线上,一些豪门大户占据山野川泽,失去田地的农民成为雇工。
就拿京城来说,城南聚宝山一带情况尤甚,而聚宝山那里的产业大都是王家的。
到底是空穴来风,还是无风不起浪?
母子俩在瘆人的传闻面前心有余悸,感觉就像坐在火山口上,随时会被吞噬。又像栖息在树杪的鸟雀,随时成为猎人的目标!
他们想不到京师眼皮底下竟有这等事情,而且他们浑然不觉,背后肯定有人运作,而运作之人非富即贵。否则,不会知道这些机密的战争内幕。
尤为可恨的是,运作之人预判到叛乱将要发生,却不向朝廷禀报,不事前筹谋防范,而是将消息透露给巨商大贾,发起国难财。
成帝突然感觉非常无助,恐惧袭上心头,仿佛自己和母亲不是跌进了万丈深渊,而是被幕后之人推下去的!
青溪桥被毁之一炬,乌衣巷完好无损,聚宝山很快有了起色,而且蒸蒸日上。
庾冰的来信虽然没有点名,却不言而喻,无非是说,幕后运作之人,其中必有王导。
此刻,历阳遗简之事又沉滓泛起,涌上成帝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