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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伯仁为我死

大晋衣冠 大楚刀客 4020 2024-07-06 15:19

  成帝茫然无措,屏退下人,一个人信步走在后宫的驰道上,心潮起伏。

  桓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是看错了他,还是冤枉了他?

  如果说是看错了,那么皇后说他在北方抗击胡虏那些铁的事实怎么解释?如果说冤枉了他,庾亮说他勾结鲜卑人的事例又怎么解释?

  庾亮指责他,或许还带有个人成见,但是,他的铁杆兄弟沈劲在朝上也没有为他仗义执言,不得不让人怀疑。

  更何况,回京之后,他深居简出,官职被罢免了,重新回到一无所有的窘境。

  他至今没有一言为自己辩解,换做寻常人的理解,不是心虚和理亏,那还能是什么?

  看来朝堂上的辩驳和对质没有必要,是自己是看错他了,南康公主也看错他了,天下人都看错他了!

  初冬时节,万物萧疏,乌衣巷的老人也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王导交代自己的侄子,说自己快不行了,熬不过这个冬天。他走后,子侄们千万不要再和桓温为敌,免得整个王家都面临灾祸。

  王导深知,桓温此人迟早要崛起,王家不是他的对手,没人能挡得住他的锋芒。

  皇帝已经很久没来咱乌衣巷了,但他相信,皇帝会来参加葬礼的,趁此机会,他让王允之当面告诉皇帝,说出江彪的事情。

  事到如今,也就不在乎这点名节了!

  “侄儿懂了,叔父。”王允之看着奄奄一息的王导,泪流满面。

  王导喘着粗气,呼哧呼哧的。

  “圣上怎么还没来,我快要撑不住了。”

  王允之率一帮同族子弟围在病榻旁,抹着泪,说道:“叔父,你要挺住,圣上接到了消息,应该马上就到了。”

  王导无助的闭上眼睛,临死前,他还要见上皇帝一面,为了王家,也为了桓温。

  “老太傅,老太傅,你还好吗?是朕之过,有阵子没来探望了,想不到竟会消瘦成这样。来人,传太医。”

  “陛下!”

  王导有气无力的拉着成帝的手,想不到临死前还能见皇帝最后一面,微微绽开了笑容。

  “老臣谢陛下关爱,太医就不用传了,老臣的身体自己知道。”

  “朕听允之说,老太傅有话要讲,有何治国良言要嘱托,朕洗耳恭听。”

  “陛下,老臣时日无多,治国良言已经掰扯不清了,老臣留着一口气,今日是想谈一谈征北将军桓温。”

  又是桓温!他身上有何魅力,使得王导弥留之际撇开国事,撇开王家专门谈及他?

  成帝这几天对桓温已经不抱希望了,妹妹南康几次过来打听消息都被他拒绝。

  他罢了桓温的官职,形同弃子一样,还准备要收回长干里的府宅。

  这样做,成帝心里也有点不安,毕竟桓温在此前立下那么多的功劳是不争的事实,自己是不是有点过了。

  此刻王导要谈及桓温,他却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平衡。因为王导和庾家一样,对桓温肯定没有好感。

  成帝来了兴致,要听听王导口中会说出桓温究竟还有哪些不为自己所知的过错。这样的话,他心里也会为自己的无情找回一点安慰。

  往事历历在目,成帝清晰的记得,当年桓温遭到王庾两大对立豪门的共同排斥才遭到海捕,流落北地。

  庾家痛恨桓温,是因为苏峻叛乱时,桓温和白头公司马宗交好,反对庾亮的差遣。另外就是他抢了庾希的风头,有嫉贤妒能之意。

  还有,就是夺了南康的芳心,让庾家颜面大失。

  而王导,为何对桓温也怀恨在心,自己从未得到过答案。

  桓温初出茅庐时,王导已权倾朝野名满天下,怎会和一个毫无龃龉的后生较劲!

  “陛下,老臣讲一个故事吧。”

  王导理顺了方才激动的心情,娓娓道来。

  堂兄王敦叛乱时,他怕受牵连,每日都率宗族跪在宫阙外请罪,希望先帝能明察秋毫,不要株连王家,但始终没有机会觐见。

  王导无奈,只得拜托日常交好的同僚代为转奏。令他失望的是,往昔几个相交颇深的纷纷避而远之,他倍感世态炎凉。

  那时候成帝还小,也依稀听说过此事。

  王导越想越觉得心酸,继续回忆起当日的惨况。

  一日天气突变,下起滂沱大雨。他在暴雨中跪伏,正值桓彝入宫。那时候桓彝南归不久,和他无交情,但也无过节,且深得先帝信任,可以试试看。

  于是他哀求桓彝,说王家和王敦叛乱实无关联,万望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乌衣巷百余口就托付给桓彝了。

  可是对方听完之后,却没有理会。过了许久,才满身酒气踉跄出宫,他似乎并没有说情,反而嘲讽王导说除非上天开眼,就径自离去。

  王导怨恨不已,以为桓彝能留在宫中饮酒,那说明先帝对其非常恩宠,如果能替他说上几句,先帝一定会开恩的,至少能公正对待,不搞株连。

  后来,王敦叛军入京,清除异己,大肆杀戮,王家阖门与之决裂,帮助先帝平叛,最终拨乱反正,天下底定,先帝也赦免并信任王家。

  自此,他便对桓彝结下了冤仇,怀恨在心。

  后来苏峻叛乱,叛将韩晃绕道南城攻打建康,王导情急之下,毁了朱雀航,阻断了叛军的入城之路。

  但他也有私心,故意拖延时间,将来京勤王的桓彝挡在城外,暴露在韩晃在面前,最终桓彝在泾县身首异处。

  王导得知消息,当时快意得很,终于让桓彝为自己的冷漠无情付出了代价。

  他余怒未消,恨屋及乌,还想杀了其子桓温,因为桓温深得郗鉴欣赏,在京师抵御苏峻时,能力可见一斑。王导担心他将来知道真相,找王家寻仇。

  没想到桓温居然杀了韩晃,几次从江播的眼皮底下逃脱,还高明的扮作驿卒选择在驿站下手,杀了江播一家。

  由此看出,桓温确有过人之处,尤其还得到了郗鉴和温峤的鼎力支持。

  王导越发认为,此人不除后患无穷。因而,在桓温亡命天涯后,他穷追不舍,还令滁州刺史抓捕其弟弟桓秘下狱,逼迫桓温自首。

  这些,桓温应该知道,幕后策划指使之人就是他!

  但王导不怕,就是要让桓温知道这些。越是如此,他就越兴奋,越满足。他已经渐渐把这当做一场游戏,并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所以,他穷追猛打,变本加厉,江彪之死就是他安排路永所为,栽赃桓温的,这其中也有庾亮的功劳和吴王妃之父褚裒的揭发!

  “哦,事情原来是这样?”

  成帝原本是想听桓温的罪过,结果却扯到了庾亮,竟然还有吴王妃褚蒜子家。

  难怪庾亮会推荐褚蒜子嫁给司马岳,难怪褚蒜子能把司马岳指挥得团团转。要不说王导将死之言,自己这辈子也休想知道这些内情!

  庾亮推荐了褚蒜子,原来是处心积虑的安排,那么,他推荐了皇后,是不是异曲同工?

  成帝不敢再想,他打定主意,要秘密派人再查探杜芷岸的底细,务必要弄个水落石出。

  “然而,让老臣始料未及的是,两次北上两次遇险,差点全军覆没束手就擒。”

  王导抹泪说道:“桓温却以德报怨冒死相救,当时他白袍蒙面,老臣并不知道是他,而他却认识老臣。如果他的心胸像老臣一样狭窄,只要坐视不理,那老臣早就抛尸北地,魂丢异乡了。”

  更让王导震撼的是,手中的那尊玉佛!

  桓温从芒砀山接受圣旨,载誉归来,看到那尊玉佛之时,一眼就认出是桓家所有。

  那是贼人江播送于王导的,而王导当时并不知道江播是从桓彝尸身上劫夺而来。

  桓温见到自家父亲的遗物,当时只是略微有一丝伤感,目光中并无报复的怒火。

  王导羞惭惊惧之下,才成了今天这般模样,这是上苍的惩罚,是罪有应得!

  成帝边听边为王导擦拭眼角的泪水,自己也跟着潸然泪下。

  “老太傅,你现在情绪激动,会影响康复的,还是等恢复了改日再说吧,朕担心你。”

  “陛下,老臣要说,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老臣背不动了,不愿把这么多折磨带至地下。黄泉路上,老臣想走得轻松一点!”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亦悲!

  王导被迫辞去丞相后,奉旨前往东堂,清理先帝寝宫遗留的文档奏疏,无意中发现了桓彝的一份奏折。

  他偷偷带回了府中,每日都要流泪看上一回!

  原来在奏折中,桓彝一直力劝先帝赦免王家,并愿以他的身家性命担保,还以王导在新亭泣泪的典故,力劝先帝相信王家对大晋的赤胆忠心。

  王导手指了指枕头,王允之上前,从枕下拿出泛黄的奏折,递给成帝。成帝打开一看,确实是桓彝的亲笔!

  臣启陛下,今司徒王导,乃当世之贤,辅弼大业,犹如昔日之诸葛孔明。陛下乘先世之德,拥天人之会,割据江东,龙飞海颙,此乃群才之明,岂独陛下之力耶?

  今王业初建,胡虏未枭,公私俱竭,仓廪未充,若株连乌衣巷,远亏既往之明,近伤伊管之交,将令贤智灰心,义士丧志,近招当时之患,远遗来世之笑。

  陛下,安危在号令,存亡在寄任,以古推今,怎能不令人寒心而哀叹!臣请陛下宽宥王家,启用王导,建不世之功,成万载之业。臣桓彝叩首。

  成帝一下子读懂了桓彝,读懂了王导!

  “这几年,老臣活在惭愧悔恨之中,经常梦见那滂沱大雨的夜晚,还有桓彝悬首城门的惨状。老臣和庾亮明争暗斗这么多年,丝毫没有退缩过,恐惧过,惭愧过,因为他们也这样对我。”

  “江彪之死,庾亮知道内情,却没有揭发,反而还作伪证,和臣形成默契。唉,就是苦了桓家。桓彝高风亮节,白璧无瑕,臣却因私废公,害了他们一家。”

  “老臣没有亲手杀死桓彝,可桓彝却是因我而死呀,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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