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亮仗着胆子来到宫前,隐约听到了成帝的声音。
这个外甥渐渐长大,而甥舅之间的渭阳之情却渐渐疏远。想当初他小的时候,对自己非常敬畏,每次训斥,他都不敢吭声,还有两次被明皇帝发现。
或许自那以后,他慢慢走出了自己的掌控,年纪轻轻已有了主见,将来绝非平庸之君王。
就说今早,在卫府,他当着王导的面,一点也没有给自己留面子!
作为臣子,自然希望能辅佐明君,缔造盛世。而作为舅舅,却并不希望皇帝外甥聪慧有主见。
可以想见,他亲政之后,势必会摆脱太后和自己的约束,而太后妹妹,对自己并不是很支持,只不过拗于情面罢了。最大的纽带,就是自己动辄搬出而屡试不爽的亡父遗言。
“亡父遗言?”庾亮冷笑一声。
“舅舅,你好久没来看我,表兄也不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庾亮一愣怔,恍惚间觉得成帝今天态度大转弯,刚刚训斥过自己,怎么转眼又热络起来?
揉揉眼睛仔细端瞧,原来是吴王司马岳,成帝唯一的胞弟。
司马岳一脸稚嫩,跑过来拉着庾亮的衣襟,显得很亲热。庾亮泛起笑容,他最喜欢这个外甥。
“小王爷,小王爷!”庾亮刚要说话,两个宫女呼哧呼哧跑过来,拉着司马岳就跑。
“贱婢大胆,敢对王子不敬!”庾亮怒道。
两个宫女吓得花容失色,忙跪下见礼:“参见国舅爷,非是奴婢无礼。小王爷不肯服药,太后严令,初春正寒,担心小王爷旧疾发作,要按时服药。”
“岳儿,怎么,又觉着不舒服?”庾亮心疼小外甥,是有一阵子没陪他了。
司马岳自出娘胎起,就一直病恹恹的,太医院没少忙活。明皇帝在时,无暇顾及,常常是自己这个舅舅操心,吩咐太医令董伟亲自抓方配药,精心调治。
太医院不敢懈怠,鹿茸灵芝等滋补良药用了不少,可收效甚微。还是气喘、咳嗽,尤其是夜半至天明时分症状更甚,咳起来脸涨得通红。
太医得出的结论是,先天体弱所致,比常人更易染疾。董伟也束手无策,只能慢慢调理。
庾亮认为,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是办法,只能治标,无法治本,若要做长远打算,还是固本强基为上。
他想到了一种奇药,中朝许多玄学名士尤为青睐,能治五劳七伤,虚羸著床,久服,则气力强壮,延年益寿。
“国舅爷说得可是寒食散?”董伟当时问道。
“正是,正是!”
“这寒食散,医术上确有记载,能长精神、强体力、增根本。不过,倘若把握不好,用量不当,会使人沉溺其中,不能自拔,且服食者喜寒畏热,容易使人丧失心智。”
庾亮恼道:“凡事物极必反,药也概莫能外,因而要酌情使用,扬长避短。至于用量多少,服食是否有度,这就是医者之职。尔等身为太医,护佑皇室康健乃是天职,须当尽心尽力。”
这是上个月,二人之间的对话!
“岳儿,舅舅给你寻访了良药,过几日就能好,保你药到病除。听你母后的话,先把这药喝了。”
庾亮接过宫女手中的汤碗,笑眯眯地看着他。
“太苦,不要喝。”司马岳死命摇头。
“那就先吃点甜品,对了,前些日子舅舅给你的桃花甜藕酥吃了没,味道如何?”
“吃了,又甜又糯,还有桃花的味道。那日,皇兄过来正好看见,也尝了一片,说味道不错。问是哪来的,我说是舅舅给的,问他想不想吃。他说不爱吃甜食,后来,我再找,就不见了。”
丢了心爱的甜食,司马岳很委屈,小孩子说话不知遮掩。
“没事,下次舅舅再让庾希哥哥给你送来,还陪你一起玩,好不好?”
“好!还是舅舅好!”司马岳真听话,乖乖把药喝了。
庾亮抬脚入内,忽地想起了什么。
“这么美味的甜点,皇帝为何不喜欢?怎么他一来,司马岳的酥饼就没了!”
给太后母子打好气鼓足劲后,从崇德宫回来,自己却像泄了气的皮球,无精打采,在不安中等到了天黑。
欣慰的是,叛军死伤五千余众,仍没有破城。而守军的折损,不比叛军少。
这一觉,睡得踏实,整整五日没有睡过一个安生觉!
次日早早醒来,精心梳洗一番,换上戎装,准备到楼头亮相,以最精神的状态迎接援兵的到来。
可令他失望的是,叛军攻势丝毫不减,而援兵迟迟未至。
庾亮埋怨起温峤,昨日午后就快到芜湖了,江水再缓,现在也该到了,怎么还不见踪影?
中午时分,听闻叛军攻势减弱,他脱口而出:“一定是援军到了!”接着,他看见三弟庾翼飞马而来,就知道是好消息。
“大哥,温大人在于湖受阻,大军只能弃舟登岸,改为步军。照行程,要明日傍晚才能至城下。”
庾亮呆若木鸡,吼道:“怎么回事?他温峤不知形势严峻吗?”
“大哥息怒,韩晃将劫夺的战船沉在采石矶江心,又暗中布下铁索,封堵了江道。水位本身就低,江州战船庞大,所以只能改道。所幸他们有三千匹战马,今日傍晚就能赶来,只是,三千人难以改变局面。”
“那,那桓彝呢,他那里没有叛军挡路吧?”庾亮无计可施,就转而寄希望于宣城的五千人。
“南城来报,桓太守距此只有五十里,转瞬即至。”
“那就好,那就好,有八千人也是好的。”庾亮喃喃道。
可庾翼还是给他泼了盆冷水!
“大哥也别报太大期望,城外叛军攻势减弱,是因为韩晃分兵去了南城,应该是去堵截宣城兵。我想,桓彝估计要吃亏,宣城兵本身就不是青州兵对手。好消息是听闻会稽太守王舒大军也来了,但是也要明日方至。”
“完了,完了,这种打法,能撑到明日吗?”
庾亮只觉四肢麻木,手哆里哆嗦,解开讨厌的戎装的力气都没有。
“这样,我去西城知会司马宗一声,让他们想方设法挺到晚上。”
庾翼心眼实在,却被庾亮阻止了。
“不能说,千万不能说,说了就挺不住。此刻,维系军心士气的,只有援兵,如果守军知道援兵今日来不了,就完了!”
城楼上鏖战的桓温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看见韩晃分兵,只道是转攻南城。
“五千人攻南城,想得美!”沈劲嗤笑道。趁此间隙,单手举着水囊,递给桓温。
他这次大开杀戒,亲手射死十余名叛军,自己也被流矢射中,负伤挂彩,却坚持陪着桓温,不肯下楼。
殷浩过来问道:“老弟,你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吗?”
两个校尉所领的阵地紧挨着,同是徐州兵,相互之间配合默契,同仇敌忾。他们的伤亡比中军少些,大概折损近千人。
“殷兄看出了什么异常?请赐教!”
二人并肩作战几日,经历战火的洗礼,比在青州一年结下的友情还要深厚。
“跟我还客气!”殷浩笑道:“我是说,按常理,江州兵很快便到,苏贼怎么还保持攻城阵型,他们不怕温大人从背后掩杀过来?”
“你还别说,真提醒了我!”桓温也有同感。
“城下应该还有两万人,攻势却大不如昨日。你看,他们草草射出两箭就缩在盾阵后不敢露头,不像是青州悍卒,那股流民戾气哪去了?这不是在攻城,似乎是在牵制咱们!难道是有意为之?”
桓温也吃不准,总归觉得,叛军此刻的态度,并无破城的欲望。
到了天黑前,叛军神经质一样,又发起一波猛攻,直到黑夜笼罩,方才偃旗息鼓。
“兄弟们,卫府来人传令,说援军稍稍受阻,不过明日中午一定会来。江州先锋三千骑兵就在叛军身后二十里扎营,各队轮流值守,明日应该可以结束战事。上头说了,人人嘉奖,个个立功!”
“王爷,卑职略有隐忧,总觉得叛军举止蹊跷,尤其是刚才这一波攻击,像是做戏。”
桓温说出心中的疑团,得到了殷浩的赞同。
司马宗问道:“你们是说叛军只是佯攻,暗布疑阵,有意扰乱咱们的视线?”
“正是此意!”二人异口同声回道。
桓温主动请命:“王爷不如在这守着,卑职带人去北城看看,反正叛军也不会黑夜攻城。”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说得在理,还是本王去吧。本王的侄子在那留守,他们桀骜不驯,不会听你的。再说若是你去,万一北城有闪失,姓庾的正好拿你当替罪羊,那还不把你给……”
司马宗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关切道:“老弟,你还年轻着呢。”
桓温一听,尊贵的王爷喊自己的称呼都改了,这几日朝夕相处,深深被他的耿直和忠诚所打动。尤其是那份仗义,毫无架子,让人肃然起敬。
“弃舟登山,山路更难行,江上的叛军不会这么愚蠢,本王等到天快亮再去不迟。”
司马宗说完战事,又慈爱的望着两个校尉,聊起了朝事。
“看你们两位后生不同凡响,只可惜没有靠山为倚仗,这点,在咱大晋是最大的软肋。你们白手起家,想立下丰功伟绩,要比那些衣冠子弟要难上十倍百倍。若有机会,我一定在圣上面前举荐二位。”
司马宗肺腑之言,让二人深为感动。
“闲着无事,和你们聊聊。”司马宗直人快语,打开了话匣子。
……
“大晋南渡以来,成也豪族,败也豪族,刚刚谢幕的琅琊王氏,此刻冉冉升起的颍川庾氏,表面上对我司马家毕恭毕敬,其实他们的心思世人皆知。
别看他们一个个丰神俊朗,温文尔雅,其实都是吃人不吐骨头。二位老弟今后若有大出息,少不得和他们打交道,要慎之又慎!
记住,他们要是满面怒容,骂你们几句,兴许还没啥大事。如果冲着你乐,对你大加赞赏,那就是笑里藏刀,很有可能要背后下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