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军采石矶得手,庾亮慌作一团!
他预感到事态严重,但内心仍尚存一丝侥幸,那就是江州援兵尽快到来,将叛军合击在建康城下,自己独收平叛之功业,可残酷的现实彻底击碎了他的梦想。
次日一早,当他到了卫府时,惊讶的发现庾太后和皇帝亲自驾临,还唤来王导和司马宗,可见他们对庾亮实在不放心。
“太后,陛下,据悉三万叛军沿途击败守军后,长驱直入,距离建康只有六七十里。遗憾的是,这才没过去几天,京师就从庾大人口中的固若金汤沦为而今的危如累卵,请太后早做定夺!”
王导字斟句酌,吐字清晰,特别是两个成语的运用,充满了嘲讽和挖苦!
“这个,百密一疏,谁能料到祖约会瞒天过海?谁能料到韩晃会从背后乘虚袭击守军?谁能料到五千大军会不堪一击?这些,原本都在臣的算计之中,想不到叛军竟然如此狡诈。”
庾亮被呛得老脸一阵红一阵白,嗫嚅着为自己辩解。
“不是叛军狡诈,而是你无能!”
成帝实在忍无可忍,这几天眼看着庾亮昏招迭出,导致眼前的困境,不仅不认错,反而处处为自己辩解,于是勃然大怒。
“如果朕没记错,三日前,那个校尉叫,叫什么来着?哦,对,桓温,当时他极力提醒要加强采石矶的防备。他都能料到,你身为统兵之帅,却一连说出三个没料到。你说说,还有什么没料到的,早点说出来,让太傅为你参详参详。”
庾亮顿时蔫吧了。
王导在一旁冷眼偷瞧,看到庾亮用宽大的衣袖擦拭着额头上涔涔而出的汗,对手如此窘迫,别提自己心里有多少惬意。
德不配位,活该如此!
“陛下,叛军虽然攻势凌厉,势如破竹,能逞一时之快,就是钻了朝廷的空子,才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说到此,王导故意停顿一下,想让皇帝细细品味,今日的危局,的确是无能的指挥造成的。
庾亮争辩道:“叛军最大的问题就是,虽然兵精将勇,却兵寡将微,苏祖倾巢而出,后续已无支撑。只要指挥得当,臣想,勤王之师此时已经在路上。”
“报!”一个侍卫匆匆而来,庾亮眼巴巴的望着,心想一定是援兵有了消息。
“叛军前锋已经兵临城下,准备攻城。徐州校尉桓温和殷浩共同奏称,叛军准备充分,还携带有重型攻城武器,援兵又迟迟未到,为防不测,冒死启奏请二宫移驾!”
雪上加霜,这则消息又让庾亮失望了!
“荒唐!小小的校尉也敢谎报军情,蛊惑人心,越来越没规矩。”庾亮恼怒二人多管闲事,成心让自己难堪。
“朕看,桓校尉最懂规矩,位卑不忘忧国,言轻犹知思君。”
成帝记住了这个校尉的名字,对庾亮乱扣帽子很不满,又问道:“太傅,你看宫驾果真要转移吗?”
按照王导的智谋和判断,他应该赞成移驾,但按照他内心里的计划,他却选择了模棱两可!
“陛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苏贼不得人心,失败是迟早的。至于是否要移驾,老臣不敢断言,这还得问统帅庾大人。总之,陛下若留在城内,老臣须臾不离左右。愿粉身碎骨,拒敌于城下。”
王导这股忠心耿耿誓死效忠的腔调,庾亮差点呕吐出来,但是却一点也不恼,因为自己打内心里也反对移驾。
一来他有信心,叛军再猖狂,逃离不了鲁缟之末的命运,只要援兵一到,就可转危为安;
二来,二宫移驾,对担任防守统帅之职的自己而言,无疑是莫大的羞辱,哪怕最终击溃了苏峻,皇帝巡狩之耻将成为他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疤。
“报!江州两万大军已抵近芜湖,宣城桓彝也率五千人正赶来。”
侍卫的奏报雪中送炭,庾亮像打了鸡血一样,眼睛瞪得溜圆,欢天喜地,朗声道:“援军终于来了,此乃天下之福,苍生之福。这下可以高枕无忧了,苏贼授首指日可待。”
受此感染,堂上的气氛由沉闷转为活泼,太后和成帝紧绷的脸松弛下来,不再为移驾犯愁。
移驾不止是臣子之辱,也是天子之耻。
王导的神情和堂上的气氛一样,堆着笑容,心里却在想别的事!
庾亮欣喜之下,兴冲冲亲自赶往西城督战,他要率先垂范,指挥军士消灭叛军,甚至萌生出亲自上阵杀敌的念头,当然,是在叛军大势已去豕突狼奔之时。
可是,刚到了西城时,就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了,所有的豪情化为虚无!
城楼上,旌旗残破,尸横遍地,挂在女墙上的,俯卧在垛口里的,摔落在墙根下的,惨不忍睹。而伤者满身是血,有的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哀嚎声此起彼伏。
血水沿着城墙纵横阑干,斑斑血迹染成一幅幅惨烈的图案。延伸到地面,和泥土混合在一起,踩在上面黏糊糊的。
而城外,叛军的攻势丝毫不减,呐喊声此起彼伏,振聋发聩。
“弓箭手,待攻城车上来,瞄准车旁叛军。”
“盾牌手,防护。”
“快,准备滚石、乱木,狠狠砸。”
“加二十桶热松油。”
桓温和殷浩满面尘灰,身上沾满血迹,在城楼上来回穿梭。
卫府和中军的将领还没见过这样惨烈的场面,上一次王敦叛乱已过去两三年,而且当时打得最惨的是郗鉴的徐州兵。
庾亮浑身的肉不停的跳动,腿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挪动不了。
还是亲兵体贴,怕主将献丑,于是上来几人围着他,又安排两人一左一右夹住双臂,连拖带拽推着他移步,这样,别人也不知道庾亮是吓得走不了道。
在重重掩护下,庾亮猫着腰,小心翼翼的凑至垛口向下张望。
只见叛军如黄云般呐喊着向城门冲来,马蹄声似狂风骤雨,后面一杆大旗,上书“苏”字,呼啦啦作响。
“轰隆”一声,叛军像是知道庾亮在偷窥,投石车掷出的一块巨石恰巧砸中垛口下面的城墙,震得庾亮耳朵嗡嗡作响,差点趴在地上。
庾亮躲至安全处,不一会,看见叛军在鼓捣什么玩意,眼神发呆!
这东西从未见过,极像寻常的房屋,通体由木头打造,根根圆木拼接,一层层垒起,高约十丈。每层木板上都有军士,既可用于攀城,又能俯射城内。
而外面是厚厚的木板遮挡,木板上蒙着生牛皮,足以抵挡任何石头和羽箭的破坏。
令守军更为惊诧的是,房屋竟然能走,向着城墙移动过来,距离越来越近。
“什么怪物?”
众军眼见庞然大物,啧啧称奇。
忽然,木板刷拉拉同时开出十数个缝隙,如同怪物张开大口,口中喷出箭矢。守军未曾防备,躲闪不及,眨眼间,百余名卫府军士在庾亮惊恐的视线中倒下了。
经历几波伤亡后,桓温和殷浩一合计,想出一个办法可以试试看。
“投掷!”桓温一声令下,城内的投石车这回投出的不是石头,而是一桶桶松油,然而距离太近,只有半数击中了怪物。
“射!”
百余支箭矢带着火焰向城下俯射,怪物身上喷满松油的生牛皮开始燃烧,寒风卷着烟雾四散而走,闻起来像是烤肉的味道,还挺香的。
不一会,大火熊熊,怪物如大火球一样轰然倒塌,木头纷纷断裂,厚厚的粗布衣上带着火苗,叛军龇牙咧嘴,惨叫着跌落下去。
“好好好!校尉神勇!校尉威猛!”
所有的守军高声喝彩,为桓温和殷浩的巧计和沉着而叫好。
庾亮的表情眨眼三变,从惊恐到兴奋,从兴奋到失落,连他身旁的亲兵都忘记了主将的好恶,替桓温呐喊鼓掌。
叛军不甘失败,又在城下南北两面取土起山,试图高过城墙,俯射城上守军。
同时,攻城车猛烈的撞击城门,叛军着了魔,不要命似的想要破城,城里的诱惑以及主将的许诺让他们杀红了眼。
“叛军已经齐聚城下,为何城北还要驻兵?”
得知司马宗还留下两个侄子在城北三山一带领兵留守,庾亮暴跳如雷。
心里想,是南顿王有私心,不想让亲侄子来冒险,卫府军士死了这么多,你却打着自己的主意,绝不能便宜你。
“来人,火速让他们来增援!”
“庾大人,不可!”桓温浑身是血跑过来,庾亮吓了一跳。
“江上还有叛军,必须要在那留点兵力。”
“桓校尉说得没错,本王绝不会下这样愚蠢的命令!”司马宗和桓温齐心协力,拒不遵从。
“哼!若有差池,别怪本官参你一本!”庾亮狠狠威胁了一句,然后对着一名卫府裨将吼道:“告知军士们,援军明早便至,不惜代价,无论如何要坚守到明早。”
言毕,脚底抹油,溜了。
司马宗在背后嘲讽道:“他已经被血肉吓破了胆,不敢稍有停留,就这,还要参本王一本,本王留侄子留守有何过错?”
南顿王一片忠心,只可惜毁在两个侄子手里!
庾亮因援军将至陡然生出的豪情被眼前的阵势消耗过半,忧心忡忡,焦头烂额。
揽政以来,削弱了政敌王导的影响,从无人敢染指的司马氏手中夺取了半数中军控制权,推出了庾氏新政,地方州郡也倒戈投向自己,第一门族呼之欲出,一切顺风顺水,在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
难怪王导要恋栈权位,占据执政宝座不肯离开,哪个胸有冲天之志的男儿抵御得了颐指气使睥睨朝堂的诱惑!
如今这一切,很可能将要被一个自己瞧不上眼的流贼苏峻颠覆。
而死对头王导也非省油的灯,巴不得自己一败涂地,还在皇帝面前添油加醋,表白忠心。
这只老狐狸!
庾亮啐了口唾沫,心里七上八下,尤其是眼皮,不听使唤的跳着。
该如何禀报城楼上的情形?庾亮边想边迈步向崇德宫走去,忽然觉得两腿发软,象踩在棉花上一样无力。
心里祈祷着老友温峤早一刻出现在城下,就像年轻时那样。
这一次的豪赌,老友应该也不会见死不救!
崇德宫近在眼前,他慢下脚步,心口跳个不停。
他记得,有件事隐瞒了成帝,就是下诏勤王时,他漏了一个关键的人物。
当然,不是无心之举,而是刻意为之,他不喜欢这个人,甚至还有些怵他!
庾亮心里在暗暗祈祷,但愿自己故意漏掉的这个人,不会对战局有什么不利的影响!
————————————————————
诸将争阴拱,苍生忍倒悬?烦请各位书友鼓励一下,给个推荐票,加个收藏,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