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咱们的干粮快见底了。”沈劲摇了摇空荡荡的布囊,哭丧着脸。
“水还有吗?”
“水不用担心,没了,可以到溪流中去取。路上没有粮食,总不能到百姓家借一些?”
桓温苦笑道:“你看看,这附近百姓家,哪家会有余粮?忍忍吧,山上摘点果子充饥。过了寿州,渡过淮河,就没事了。”
二人来至淮河边,正是夜半,四周漆黑一片。
夜,静悄悄的,万籁俱寂,仿佛能听到淮水稀里哗啦的流动声,知道离渡口不远了。
“大哥,天亮至少还得一个时辰,反正现在也没有船只,我们下马歇歇脚,吃点果子,补补气力。”
“好啊,官渡咱们不能走,只能在沿岸附近踅摸一下,找个渔家弄条小船。等天蒙蒙亮,官渡还未开张咱就走。”
二人下马躺在一处斜坡上,仰头看着满天的繁星,吃着采摘的野果。时近初夏,北风带着春寒吹过,有些凉但也惬意。
二人一路逃亡,难得有闲适的环境,想着渡过这条淮河,离芒砀山越来越近,离朝廷的追捕越来越远,不禁有些兴奋。
“沈劲,我们兄弟相识几载了?”桓温嘴里嚼着一根草,突然深沉的问道。
“两年而已,却像过了十年。”沈劲憨厚的回答。他不知道,问这种问题,一般后面都带有深意。
“这两年你跟着我,先北上东征西杀,又南下勤王平叛,立下不少战功,却从未得到封赏。如今又随我亡命天涯,遭受困厄,你,后悔吗?”桓温在星斗下问道。
“大哥,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救了我和弟弟的命。要不是你,我和沈猛早就死在韩晃的刀下,估计尸骨都朽烂了。你看,如今我还是活蹦乱跳的,怎么会后悔呢?”
桓温听着,心头涌起一阵暖流!
“我虽然救了你的命,总不能再害了你的命!你想,如果南下勤王,你像殷浩一样,进入勤王大营,说不定就会有好的机遇,总不至于像现在这般狼狈。”
桓温既心疼自己,更心疼沈劲。
“还有,建康下狱之后,如果你不随着我杀韩晃杀江播,也不至于受我连累亡命天涯!明日结局如何,是吉是凶,是死是活,大哥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沈劲仰望星空,默然无语。
桓温知道又触及了他的伤心事,劝道:
“你也看到了,跟着我这几年,没享过什么福,倒是受尽了苦头。今后,性命能不能保住也说不准。今夜过后,前路多艰,兄弟,如果你有这样的想法,现在可以后悔,任你远去,大哥绝不怪你。你也不用感激我的救命之恩,你欠我的已经悉数还给我了!”
沈劲一下子从地上坐了起来,哽咽道:“大哥太小瞧我了,我跟着你,并非完全是感激你救命之恩。大恩不言谢,救命之恩是无法偿还的。我跟着你,是信你!”
这番话,他发自肺腑,没有一点矫揉造作。
“这两年,大哥你所说的,你所做的,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我相信你是对的,我也相信上天会公正的。虽然眼下我们东躲西藏,朝不保夕,但总会有出头之日。小弟还想跟着大哥干一番青史留名的大事,将来也好给儿孙们留个好的出身!
“真的?”桓温被他打动,紧紧攥着沈劲的胳膊。
“大哥也不要气馁,云雾总有散去的那一刻。就像现在,身处在黑夜之中,而东边已经有了鱼肚白,曙光很快就会来的!”
沈劲转而又安慰桓温,兄弟俩患难见真情!
“在你被庾亮下到建康城大狱的那一刻,我曾经气馁过,沮丧过。而此前在徐州,这种心情从未有过。那时就是操练、行军、厮杀,不管是杀了敌人,还是被敌人所杀,都是可以理解的归宿。”
说到动情处,沈劲泪光闪烁!
“那时,天道似乎很简单,它一点也不欺负人。胜了败了,活着死去,皆由自己决定。可到了建康勤王,我们还是一样的操练、行军、厮杀,最后却被关进了监狱。要不是叛军破城,殷浩前来解救,就被庾亮借刀杀了。”
接下来一句话,沈劲几乎是在怒吼!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觉得天道变得复杂,它不公了,它开始欺负人了。”
这一点,桓温感触更深。从砍下韩晃的脑袋,天道就开始疯狂。
桓彝惨死,朝廷没有揪出凶手,还以抚恤为名撒下大网,引诱桓家人出现。是朝廷公法不行,无奈之下,他才私刑杀死江播一家三口,结果遭到朝廷通缉。
同样的杀戮,结局却截然相反!
一路逃奔,桓温细究起来,又发现不是天道不公,而是人道不公。
如果不能彻底改变这不公的人道,只想着报一家一户的仇恨,天下那么多的仇恨,谁能来替他们报?
就像他杀了韩晃,快意恩仇,但是,韩晃小妾腹中的孩子还未出生就失去父亲,孩子难道不是无辜的吗?
要想世间没有这么多仇恨,唯一要做的就是消灭扭曲世道的人。澄清玉宇,涤瑕荡垢,还天下朗朗乾坤!
“大哥你是鸿鹄,我是燕雀,没有你的远大志向,但小弟愿意追随你左右,直到大哥能功成名就的那一天。”
沈劲躺在草上,听桓温说完,又慨叹道:“我心里面只有两件事,一个是为爹娘复仇,一个为儿孙正名。这两桩心事做完后如果还活着,就把命还给大哥,毕生追随你纵马驰骋,血染沙场!”
沈劲此诺掷地有声,情深意重。
桓温深为感动,自己一直以为沈充舍弃大好家业追随王敦,是不智之举,是受王敦蛊惑。有一次,沈劲告诉他一件事,竟让自己对沈充改变了看法。
王敦反叛后,明帝曾派特使充当说客,找到沈充,答应只要他倒戈归顺,朝廷会封他三公之高位。
明帝认为,沈充一定会答应,因为哪怕王敦篡位登基,论功行赏,沈充还不一定能位居三公。
谁料沈充断然拒绝道:“三公重任,沈某不敢当。古人言,币重言甘,朝廷是在引诱沈某。况且大丈夫共事,矢志不移。若中道变心,便失去信义,将来天下人也不会容我!”
任凭特使口若悬河,沈充坚决不纳。从这一点而言,不能否认,叛亦有道,沈充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沈劲和他父亲一样,重情重义,无怨无悔的跟随着自己,毫无离去之意。
人生能有几个这样仗义的兄弟!
桓温深受感染,慷慨道:“今夜,在这淮河南岸,有满天繁星作证,我桓某对着森然苍穹发誓,和沈劲做一生一世的好兄弟,终生不渝!”
桓温后来才知道,沈劲的第一个心愿得偿,是以牺牲他和木兰的幸福为代价。
而第二件心事,为子孙正名,即,洗脱刑余之家的耻辱,让后世子孙堂堂正正做人,最后却是以悲剧收场!
“大哥,天快亮了,我们沿岸找找看,有没有摆渡之人?”沈劲起身招呼道。
二人收起心思,策马西行,什么也没有。
行出十余里地,才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处灯火微微亮着。
兄弟俩很兴奋,兵荒马乱的,住在淮河岸边,天快亮时还点灯的人家,要不就是渔夫,要不就是摆渡人,总归是靠着淮河讨生活的人家。
走至近前,二人悄悄下马摸过去看个究竟。
那是一间小木屋,沿着河边,用一些木料搭建而成。木料长短不一,粗细不等,简单拼凑搭建而成。顶上铺着草毡子,用以遮雨,但是难以遮挡住无孔不入的劲风。
夏日还能对付,冬日的寒风如何抵御?
二人正寻思着,清晰地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
“阿翁,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哪有过河之人?”
“娃儿,这么早当然没人过河,现在如果有人过河,那肯定不是常人,要不就是大好人,要不就是大恶人。”
“阿翁说话真有趣,怎么就不是常人?”一个童稚奶声奶气的问道。
“寻常百姓,他们过河就是做点买卖,赚点财物过日子,怎么着也要等到天亮。乘黑过河,危险着呢,财物哪有性命重要?半个时辰都等不得的人,必定不是为了财物,说不定是为了……”
老汉突然收口,警惕的望了望窗外,吓得二人赶紧蹲下身子。
桓温还纳闷老汉能掐会算,知道今日有人要来?
在老汉眼中,自己是大好人还是大恶人?
“说不定为了什么?”小孙子稚嫩的声音追问着,很是好奇。
“阿翁,你说呀!”孩子央求着。
“呸!呸!呸!不说了,不吉利!”
“既然没有人,那你这么早起干什么呀?”
“夏日到了,河里的鱼儿虾儿都要出来,阿翁早点起来撒上几网,回头给你炖上一锅,保证鲜美可口。你呀病了好几天,家里也没什么好吃的补一补,唉,阿翁对不住你!”
“阿翁别叹气,孙儿不觉着饿,你撑船小心着点儿!”
老汉抹着眼泪,轻轻拉上木门。
“你们,你们是谁?要,要,干什么?”
老汉冷不丁见到两个陌生人,浑身颤抖,哆哆嗦嗦的问道。
桓温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示意老汉不要害怕,不要惊动屋里的孙儿。
“两位好汉,老汉家里就祖孙二人,床头上还有几铢钱,我给你们拿去。”
桓温大吃一惊,说起长相,自己还算英俊。当年温峤曾说过,说他长得像刘琨,名震胡虏的美丈夫,这几日再潦倒,怎么着也不像凶神恶煞的恶人。
“老艄公,你看我们像恶人吗?”
老汉借着晨曦微光,端详了二人,反问道:“两个壮汉,两匹大马,衣冠不整,胡子拉碴,你们说自己不是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