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食用庾家送来的莲藕桂花酥,就出现不适,这一次再用,又发现他在偷窥自己!
明帝从未想过会有人投毒弑君,再者,投毒弑君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食物入口前,不仅御厨要先吃,还要找宫人试吃。
这点心是皇后送来的,并未开过封,自己放心大胆吃了几块。难道酥里有名堂?
那也不对啊,皇后和两个皇子都吃过,他们怎么还好端端的?
还是另有机关?明帝仍被这个疑问纠缠。“去,把这点心赏给国舅!”明帝狠下心,要真是有问题,朕会灭了你全族!
出乎意料的是,庾亮接过点心,津津有味,一会儿便吃得干干净净。这回轮到明帝恍惚了,大概真的是巧合吧!
国事议毕,明帝心血来潮,想找个老臣给他讲一讲大晋江山从何而来。
因为大晋立国以来,还未修过国史,很多事情并不为世人所知,尤其一些敏感之事更是众说纷纭,明帝也不是太清楚,当然此举也别有用意,他是想借此警诫心怀鬼胎之人。
郗鉴和温峤相互推辞,不肯开口,而且,他们知道的似乎并不全面,担心误导了皇帝。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王导身上!
论年纪,论资历,论学识,除了他,估计没有人能说得透彻。可是王导也不肯讲,他深知这江山得来的不是那么光彩,他担心让皇帝蒙羞。
“你们近前来,朕要到御榻上歇会。老爱卿,中朝之事但讲无妨,朕恕你无罪。只求真实,千万不要刻意隐瞒什么。”
“遵旨,臣斗胆,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王导提纲挈领,条分缕析,将司马氏建立晋朝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群臣听得目瞪口呆,明帝坐在榻上,如身临其境!
晋武帝司马炎登基后励精图治,灭掉东吴一统全国后荒淫无度,尤其是传位痴子惠帝之后,傻皇帝被歹毒淫荡的皇后挟持,酿成宗室残杀,黎民涂炭,导致八王之乱。
朝廷分崩离析,最后两位皇帝怀帝和愍帝被匈奴人掳走惨遭凌辱而死,明帝扼腕长叹,唏嘘不已。
最让明帝羞惭的是,王导说起司马懿三父子的手段。
司马懿暗中积蓄力量,装疯卖傻骗过了曹魏君臣。高平陵之变,违背诺言,杀了大将军曹爽以及心腹桓范等,并诛三族。大权独揽,杀戮异己,后来被冤鬼索命惊吓而死。
其后,权柄交给长子司马师。司马师如何杀妻自保,弟弟司马昭如何唆使手下杀死曹魏皇帝曹髦,强迫魏国加封九锡。
……
王导文不加点,句无停顿,绘声绘色勾勒出六十年前的惨况。
“陛下,陛下?”庾亮见明帝呆如木鸡,久久无语,还以为驾崩了,连忙到御榻前探看。
只见明帝突然捂着脸,趴倒在床上,口中念念有词,小声说着什么。
天很快黑了,明帝侧着身,手轻轻一挥,王内侍朗声道:“陛下有旨,起驾回东堂!”
几位大臣按旨意留守式乾殿,随时等待寝宫召唤。众臣中,就数温峤和庾亮熟络些:“庾国舅,刚刚圣上掩面覆床,你离得最近,圣上所言何事?”
其余诸人想问而不便打听,都竖着耳朵凝神倾听。
庾亮得意道:“圣上掩面覆床时,就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果真如王司徒所说,大晋江山岂能长久,大晋君主又岂能长久!”庾亮说出这番话时,心潮起伏,激动万分,这句话在他的心头扎下了根,他要好好利用!
众人面面相觑,都替王导忧心。王导暗自叫苦,不该实言相告,触犯了君主之威,亵渎了司马氏的掩面,这下恐怕要铸成大错。
唯有庾亮,心里乐开了花!
他不是对王导幸灾乐祸,而是他方才说出的明帝掩面覆床之语,将会一直笼罩在建康宫之上,像一道谶语刻在司马皇室每一个嗣位者心头,而最大的受益者则是他庾家!
“父皇,父皇!”太子司马衍和胞弟司马岳握着明帝的手,撕心裂肺地哭喊。许是父子同心的冥冥之力,许是对江山和妻儿的不舍,已全无脉象的明帝奇迹般再次醒来。
几位重臣慌慌张张来至东堂,跪伏在地,泣不成声。
皇后庾文君梨花带雨,哽咽道:“皇上忍心留下妾身孤儿寡母而不管不顾吗?”
“皇后,朕失约了,再也无法长相厮守。你要照顾好他们,你要替朕守护好江山社稷!”
“陛下,臣等失去陛下,犹如万丈高楼失足,十里江心崩舟,臣等舍不得陛下!”
“人之所贪者,生也;所恶者,死也。虽贪,不得越期;虽恶,不可逃遁。爱卿,此乃天命,今后就多多仰仗了!”
“太子,过来。”明帝弥留之际,看见几案上还摆放着莲藕桂花酥,忽然觉得,还要交待司马衍几句。
“父皇!”父子二人头贴着头,明帝像是在吃力的说着什么,而太子满脸焦躁,似乎听不清,将耳朵不住的凑到明帝嘴边。
众臣跪在五步开外,压根听不见父子二人在交谈什么,庾亮比太子还急,巴不得自己也凑过去听听,皇帝最后这句话说的到底是什么。
言终而气绝,明帝抛妻别子,舍下半壁江山,带着满腔的遗憾和不舍,驾崩了。
“陛下!”
稍停之后,王内侍高喝一声:“诸位大人,皇帝遗诏。”
“臣等恭听旨下!”
“太子司马衍即皇帝位,尊皇后为皇太后,临朝摄政。南顿王司马宗、司徒王导、徐州刺史郗鉴、卫将军庾亮、江州刺史温峤为辅政大臣,齐心协力辅佐新帝!”
明帝司马绍年轻力壮,病来得突然,死得也突然,查不出任何中毒的情况,难道真像掩面覆床的魔咒所说的?
总之,他走了,撇下孤儿寡母,撇下残破而来不及收拾的山河!
“恭喜刺史大人荣任辅政大臣,人臣者能有此殊荣,足以光耀门庭,书之史册!”正月将尽,郗鉴才回到徐州,殷浩见面就高声贺喜。
“唉,只是虚名罢了,管好徐州的事务才是我的职责。先帝说了,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北伐中原,开疆拓土。所以,为人臣者,至少要做到守土有责,方能不负先帝托孤之恩。”
“怎么样,这些日子城外情势可有异常?”
“回禀父亲,城内操训正常,一切按照父亲的交待,新卒大有长进,前几天还拉到城外宿营野练,泗州来的粮草也已交割,城内士气正盛。”
郗鉴很满意,继而一愣,嗔道:“为父问的是城外情势,赵人可有动静?”
“这个?”郗愔局促道。“桓温五日前带人出城,今日就能回来,还是问他吧。”
“为父不在,你是主将,怎能事事诿过别人?”郗鉴不悦道。“什么,去了五日,不会有危险吧,派人接应了没有?”
郗愔嗫嚅着,欲言又止,他哪想到派人去接应。正好,看见桓温大踏步进来,顿时松了一口气。
郗鉴这么一看,喜上心头。
这后生更显得瘦削,但容光焕发,精神饱满,可知当了军头之后勤学苦练操劳所致。“快坐下,一定是去了梁郡?”郗鉴乐呵呵的问道。
“回郗伯伯,除了梁郡,我还带兄弟们绕道金乡兰陵一带。”桓温说得轻松,郗鉴却吃惊的看着他。
徐州游骑出门,一般就在附近巡弋,至多三日便归,这家伙跑了五日,还去了赵人三个郡,胆识的确过人。
桓温纳闷道:“奇怪的是,梁郡那边,赵人又在集结兵马,向西北驶去,估计又有什么战事。”
“河南三郡已经被他们攻占,再向西北干什么?”郗鉴很疑惑,拿起舆图,一看,恍然大悟。
“难道是逼近长安,想捣毁匈奴人老巢?赵人野心勃勃,要是再灭了匈奴人,整个北方就全部落入临漳的掌控!”
桓温凑过来看看舆图,言道:
“若真是这样,短期内对咱们有利,从长远看,将来徐州压力会更大。这次在金乡一带,我还打探到,兖州又起了战火。估计赵人兵分两路,一路是在攻打鲜卑人,他们一直是想吞并鲜卑人领地。”
“很好,这些消息非常重要,对徐州布防很有帮助。你也累了,赶紧回去歇着吧。”郗鉴担心他五日奔波,体力不济给累着。
“没事,我不累。郗伯伯,听说新帝登基,朝廷正在推行什么新政,给我们说道说道呗。”桓温充满好奇。
“也好,既然你对国事这么有兴致,我就唠叨唠叨。”
此次新政称为咸康新政,去年明帝和王导就开始酝酿,成帝司马衍登基后正式下旨推行,由王导负责。王导针对当时南北的形势和晋室的困难,提出包含安民、侨寄和兴学三点改革举措。
所谓安民:长期内忧外患,百姓流离失所,人心不安,朝廷应该镇之以静,稳定人心,发展生产,鼓励农耕,迅速增强朝廷实力。
所谓侨寄:八王之乱后,北方各少数民族争夺中原,汉人遭到屠戮,北方士族官僚连同部曲、佃客向长江南部迁徙逃亡,当然还有很多失去土地和家园的流民。
新政中,专门设置侨县安置这些南渡之人,其他州郡也可酌情辟出地方予以安置,再提供粮种和耕牛适当资助,鼓励他们耕种以自食其力。
所谓兴学:风化之本在于正人伦,人伦之正在乎设庠序,长期战乱使得学风偃息,学馆关张,只有玄学还在传播,而且通常只在世家大族子弟中。唯有通过学校教育,才能使“父子兄弟夫妇长幼之序顺,而君臣之义固矣”。
新政从京师开始,以尊师重教兴复儒学为口号,率先在秦淮河岸修建贡院,祭祀孔夫子,称为夫子庙。
桓温听得入了神,对王导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发自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