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桓温目前的见识,他对朝事和朝局知之甚少,说蜻蜓点水也不过分。
可是王导新政看似简单的三点,相当实在。前两点立足当前,剖析时弊,切中要害。后一点放眼长远,为大晋未来着想,为子孙后代着想。
就冲这些,他发现,王导这样的大人物,不是浪得虚名,确有真才实学。先帝让他辅政,且位居庾亮之前,果然有眼光!
“老弟,又在画图啊,要学孔老夫子周游列国?”
殷浩见桓温躲在军帐中,一丝不苟,用细墨在黄纸上圈圈点点,很快,他所途经的兰陵和金乡一带的地形呈现在眼前,河流、山岗、密林等则浓墨区分。
不太精密,也不全面,桓温是完全凭着记忆绘就,目的是为今后重来此地心中有谱,不至于走冤枉路。
这是一名出色的游骑应该做的,他眼下就是这么认为的。若干年后,这一看似可有可无的习惯却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孔夫子有七十二高徒相随,我孤家寡人,画画图,打发时间。这么晚找我有何吩咐?”
殷浩识文断字,且善于谈论,郗鉴识人,正式招他在刺史府任文书,吃起了军饷。桓温还是个小小的军头,地位比起州衙文书差一大截。
这一点,他心知肚明,每次见面都稍稍抬高殷浩,这样交谈起来气氛会更好。
而殷浩打心底里佩服桓温,这种佩服稍稍夹带着嫉妒,特别是在郗鉴面前,桓温的风头超过了自己,这让一向自视颇高的他心里不爽也不安。
明明是自己先来的徐州,而且先攀上郗愔这样的贵公子,怎么就被他反超!
这个年纪正是血气方刚,年轻人争强斗胜也是好事。
而且,这二人互有优点,可以相互借鉴,取长补短。关键是,二人都有一种默契,那就是青州患难一年结下的友情,还有徐州共事这一年多,友情也好,缘分也罢,都不能被这些细枝末节破坏。
当然,前提是不管今后有什么冲突和较量,他们都能一直遵守这样的默契!
“你何时再回宣城,我想去京师一趟,跟你一道走,路上还能解解闷。”殷浩说明来意。
“去京师做什么?”
殷浩一愣,迟疑一下说道:“咸康新政不是说了嘛,秦淮河岸建起夫子庙,聚了不少读书人。”
见桓温盯着自己,似乎不认可这个理由,又解释道:“长这么大,还没领略京师的风貌呢,反正这一阵子也没什么大事,不如出去走走。”
“行,一言为定!”
殷浩年长几岁,阅历更为丰富,看待问题更成熟一些,心思也深。他知道桓温寻访到家人下落,上次回宣城就是回家。
而他始终不肯透露自己父亲姓甚名谁,这一点,郗鉴曾提及过,认为殷浩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其实只要和郗鉴说一下,在建康找个人还不容易!
”这家伙,一定是找到了他爹的下落,还藏着掖着不说。“殷浩走后,桓温觉得好笑。可他究竟为什么要守口如瓶,他爹到底是谁?
殷浩越是不说,桓温越是产生了兴趣。
“军头,你又要撇下兄弟们?”大垂耳拎着一桶热水,嬉皮笑脸。“殷文书怎么神神叨叨的,非要跟你一起走。”
“一起走热闹呗。嗨,你小子太不地道,偷听别人说话。”桓温佯嗔道。
“要我说,他是担心路上不安全,看中了你的身手,有你这本事,遇到几个蟊贼山匪也不在话下。”
“是嘛,就你聪明。”桓温随口一说,仔细回味片刻,又认为大垂耳说得不无道理,殷浩或许真是这么想的。
唉,兄弟之间,实话实说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要编造这么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军头,洗洗脚吧,这水冷热正好。”
“好,你搁着吧,等我画完再洗。”桓温埋头忙碌,顾不上看大垂耳。
大垂耳凑过来,不屑道:“梁郡你也画,金乡和兰陵还要画,这有什么用,难道咱们徐州兵还能打到那么远?”
“你小子鼠目寸光,将来晋赵必定大战,而且,你怎么就料到咱们永远龟缩在徐州城被动挨打,咱们就不能打到北方去?”
桓温初来徐州,大垂耳开始还常常调侃他,拿他逗乐子,不久就被桓温的品性和质地打动,尤其是接替朱军头后,和三十名兄弟打成了一片。
出巡时,桓温身先士卒,操演时勤学苦练,成效斐然,兄弟们也从最初的质疑变成钦佩。
“桓老弟,你的信!”三月底的一天,从宣城寄来一封家信。殷浩交到他手中,神情略显沮丧。
拆开一看,一片玉白色的木兰花瓣飘落坠地!
桓温先是一愣,马上就明白,这一定是小木兰塞进去的。俯身捡起,笑盈盈的展开书信,笑意顿时凝固,是母亲病了,思念自己的孩子。
“不行,我要回一趟宣城。”桓温心急火燎,匆匆收拾东西。“我也去!”殷浩顿时摆脱沮丧,完全没发现桓温的愁容。
二人向郗鉴告了假,策马南下。
一路上,殷浩始终很警惕,紧紧跟在桓温身后。他也听说到寿州这条路不太平,在马背上东张西望,时时触摸着腰间的剑柄。
桓温扭头看他紧绷的神经,心想,还真让大垂耳说中了。殷浩不知道,叛乱平定后,赵人的心思又放在了黄河南岸,这一带比过去太平得多。
到了建康,二人分道扬镳。离别前,殷浩一再交待,返程时还结伴而行。
宣城太守府衙外,衙役们正忙着张贴告示,旁边马上就聚集一大堆人,纷纷围观,要看看朝廷又有什么好消息。
桓温拴好马,挤开一条人缝,脑袋凑了上去。
“哪位识文断字的,给老汉念念,告示上写的什么?”
一个儒雅的年轻人自告奋勇,读罢欣喜道:“老伯,诸位乡亲,天大的好事。新帝登基,朝廷颁布新政,这下咱们百姓可有了盼头!”
“什么消息你这么高兴,说给大伙听听。”一个老汉苍颜白发,急吼吼的问道。
“老伯莫急,告示上说,衙门低价给百姓提供稻种和耕具,老鳏矜寡及家有困难者,衙门还免费拨付,而且今年不收任何赋税。”
“好!”围观人一片喝彩声。
“告示上还说,凡是本朝立国以来从北方南渡的流民,一律到衙门登记,有官府统一安置,单独编入户册,集中食宿,参与开荒垦田,税赋减半征收。若服徭役者,可免当年税赋。”
“好!”又是一阵喝彩,百姓们对四处游荡的流民避之不及,早有怨言。
“还有呢,州郡兴办官学,八岁到十四岁的男子,均可报名入学,参与品评,成绩优异者还可推选到夫子庙学宫游学。”
“好!”这回,是这个年轻人给自己呐喊叫好。
从这些人欣喜的脸上,桓温看到了希望!
“娘,娘,你没事吧?”回到东条巷,院子里孔氏正择着菜,哪有信上所说的病容,桓温疑惑的问道。
孔氏放下菜,笑呵呵地迎上来。
“没大事,前几日突然犯了老毛病,这一犯病就容易惦记家人,小木兰说你是良药,一回来啊,保证让娘药到病除,所以才去封信。甭担心,杜叔叔开的方子,娘没事。”
难怪信里还夹着花瓣,原来是木兰的怂恿!
桓温明白这是小姑娘在虚张声势,故意如此。可是他一点也不恼,心里如同这暮春时节,暖洋洋的。
桓冲兴冲冲帮大哥把马系好,鬼鬼祟祟的溜了出去。不一会,院门外响起推推搡搡的声音。
“进去呀,你不是要见我大哥吗?”是桓冲稚嫩的声音。
“不嘛,谁说要见他啦!”是木兰嗲嗲的声音。二人一定是一个在向前拽,一个在朝后缩。
“大哥,你看谁来了?”门外,桓冲还神秘兮兮的,不知他俩的声音早就灌进了桓温的耳朵里。
而木兰在院门外徘徊不前,且羞且喜。
半年不见,木兰出落成了大姑娘,正是豆蔻年华,身着崭新的连衣紫裙,扎着马尾辫,亭亭玉立站在桓温面前。
看得桓温都有点不好意思,想扭过头去又担心小妹妹误会,无奈之下,低下头装作忙于择菜,还好,杜艾的到来消除了他的窘迫。
“爹,钓了这么大一条鱼!”
“是啊,这条大鲤鱼知道今天有贵人要回来,故意咬钩,一会你帮着伯母下厨,犒劳犒劳你温哥哥。”
杜艾抱着一坛杜康酒,右手还提溜着一条近二尺长的红尾鲤,非常自得,南漪湖半年没见到有人能钓上这么大的。
桓温奇怪的是,每次木兰见到自己,一口一个温哥哥,嗲声嗲气十分亲热。这次,到现在没有开口叫他,而是一声不吭,扭扭捏捏的挨近他坐下,帮着一起择菜。
“木兰,过得惯吗?”菜快要择完了,桓温才想出这么一句无聊的话。
“过得惯,这里比任何地方都好,伯母也喜欢我。”
“你懂事,嘴巴甜,又心灵手巧,谁会不喜欢你呢?”桓温话刚出口,就觉得冒失。木兰一听,俏脸腾的绯红,端着菜筐子一溜烟跑进厨房。
桓温整整发呆,这小姑娘是咋的呢,换了个人似的。
父女到了宣城,除了桓秘不太乐意,一家人喜得合不拢嘴。特别是孔氏,和木兰非常投缘,膝下没有女儿,看到这可人的小姑娘,甭提有多高兴。
于是和桓彝合计,在巷尾租了间不大的小院子,父女暂时有了栖身之所。小院子紧邻街道,距离桓家也就半里路,几乎天天都能碰面。
离开琅琊山,采不到药材,杜艾重操旧业,在太守府南面的骡马街上支起摊铺,代写书信。木兰则绣绣花,剪剪纸,赚点手艺钱,尽量不给桓家添负担。
日子要是能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下去,也是一种幸福。没有大富大贵,锦衣玉食,但起码世道太平,又能和家人朝夕相处。
可是偏偏天不遂人愿,连这么一点安生日子都不肯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