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帝临崩前千叮万嘱,青溪桥送来的东西,凡是入口的,绝不能食用,最起码,康帝现在还绷紧这根弦。
当得知褚裒和庾翼加官进爵的旨意颁布后,桓温觉得自己隐忍示弱的决定没有错。
他暗自庆幸,心想,好啊,他们终于开始了,希望不要结束。他们斗得越厉害,自己才能越安全!
形势很明显,庾家和褚家相互提携,已经团结起来分化最弱的司马晞了。
武陵王靠支持吴王登基讨好庾冰,逃过了回岳州武陵国封地的命运。不过很快就成为弃子,褚家开始要分他中军的兵权了。
不过,桓温相信,这只是暂时的。
今后,庾褚两家都想一支独大,一山不容二虎,势必会在第一衣冠门族的制高点上狭路相逢,还会重演当初王导和庾亮的故事,继续互殴下去!
当然,自己就不掺乎了,坐山观虎斗,还要继续隐忍,继续沉沦,最好还能给他们煽风点火。
有一点桓温后来才察觉到,庾褚两家的争斗更加凶残,更加可怕,彻底丧失了王导奉行的只争权不误国的斗争底线!
书房内,桓温闲来无事,又开始静下心来读些史籍,无意中翻阅到宣帝司马懿的一些记载。
当初,为躲避魏武帝的征召,司马懿不惜自残双腿,逃过了一劫。读到这里,他深为折服,惊羡宣帝的心机。
从隐忍到发轫,从示弱到逞强,不正是水之本性吗?
既要主动示弱,又要不露痕迹,不引起怀疑。自己年初堕马摔伤,举朝皆知之事,不正好是个绝妙的借口吗?
这次以腿疾未朝就是提前铺垫,等过几日再正式请辞,一切都显得水到渠成。
“老子不陪你们玩了!”
桓温学刘言川的口吻,爆了一句粗口。
褚蒜子借助庾家之力,顺利嫁入皇家,从成为尊贵的吴王妃开始,就千方百计讨好巴结,将自己在宫内经营来的各种秘密透露给庾家,再利用庾家的势力来抬升自己的地位,直到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戴上金玉璀璨的凤冠,对康帝有了巨大的影响力,她又开始算计了……
她要过河拆桥,除掉横亘在前面的所有障碍,而曾经的依靠,曾经的高山,庾家这座大山,无疑是最大的障碍。
只有这样,褚家的路才会越来越宽广,越来越顺畅,因为她还要实现自己胸中更大的野心。
褚蒜子迫不及待,把庾家推向了仇敌的位置!
康帝的辟谷还有每况愈下的龙体,让她看到希望越来越接近,愿望也一天比一天强烈。
欣赏起铜镜中的妆容,她感慨韶华易逝,青春难留,自己失去的东西,将要用百倍千百来补偿!
通往野心的路上绝不容许有障碍,所以她早早就开始搜集庾家的一切,早早就安排褚华负责皇城外所有的打探,皇城内当然是自己包揽。
多年的经营,让她成为皇城内的女主,所有的消息都会最终送到自己的耳中,包括康帝丢入花圃的点心。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桓温就交给庾冰去对付,谁让他俩积怨太深,而自己只须对付庾冰即可。
至于司马昱和司马晞兄弟,她根本没放在眼里。
此次安排两个兄弟去荆州,劳师是假,拉拢人心是真。
令她兴奋的是,褚氏兄弟回来后,还带来一个意外的收获,有人主动投入到褚家的阵营!
成汉皇宫外的校场,此刻正在举行盛大的献俘大捷,皇帝李势亲临。
此次大战,李势还是满意的,尽管蜀兵损失了五六千人,但斩杀的晋军远远超过自己的损失,而且还俘虏了千余人,这是成汉多年来不曾有过的战绩。
李势当然要借机造势,告诉臣民,战场大捷那是自己登基后实现的,连战功赫赫的先皇都未曾经历。
然而,成汉朝廷并非都是愚者,也有真才实学之人!
解思明就是谙熟时事之人,他曾作为副使,和展坚陪正使王嘏出使大赵,结果当时的赵国太子石弘和稀泥了事,丧权辱国而回。
赵人两面三刀,他看透了,心想只能依靠蜀人自己,必须自己先强大起来。他心向汉王李广,可惜最后李势上位,让他郁郁寡欢。
此次献俘大捷,他规劝李势,虽然取得大捷,但相较国力而言,大晋要十倍于成汉。此次貌似大捷,实为大败,晋人输得起,而成汉却输不起。
然后更是直言不讳,恳请启用汉王李广。
若李广他在,绝不会丢失万州城池,而成汉军中李广的支持者更是群情激奋,坊间百姓也异口同声,说皇帝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丢了万州竟然不当回事。
消息传来,完全出乎李势的预料,献俘大捷成为朝野臣民的笑柄。
更让他动了杀心的是,李广不仅在军中,就连在乡野,都有如此威望。
他迷惑了,在成汉,到底谁是皇帝?
会不会哪一天,侍卫中有个李广的支持者,突然发难,弑君另立。这不是不可能,因为自己的父皇李寿就是这样从李雄儿子的手中得到的江山。
真要有那么一天,这锦绣江山,如山的珍宝,如云的美妾,岂不便宜了他人?
李势想到这里,浑身一哆嗦,横下心,决定先下手为强。
几日之后,他便授意王嘏,诬陷解思明贪腐,还扣上一个诽谤君主之罪名,将解思明和亲信马当处斩,并夷三族,震慑住了朝臣。
朝臣明知二人是因为拥戴李广请立皇太弟而招此横祸,因而噤若寒蝉。
除此之外,李势还恩威并施,分化瓦解,清洗了军中李广的一些铁杆支持者,通过加官进爵拉拢了部分中间将领,把军权委任给老成持重的李福。
随后,将李广从汉王贬斥为侯,发落到临邛安置。
在解思明马当二人遇害之后,展坚就急匆匆来到王府,探望李广。
“汉王,二位大人惨死,还被夷灭三族,上百口人一夜之间成为冤魂,谁人不知他们是为汉王而死。如今,皇帝又在磨刀霍霍,汉王再不行动,下一个就是你了!”
“行动?难道你是要劝本王造反?自古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本王早就认命了。”
“汉王,江山原本就该是你的,属下早就劝过,江山让给他,他也未必会放过你。果然,他已经举起了屠刀,毫无手足之情,毫无家国天下,这样的昏君暴君,还值得你效忠吗?”
有这样忠诚的下属,李广还是蛮欣慰的,但是,至于造反,他坚决不肯。
“我若造反,成汉大乱,死的人会更多,晋人一定会乘虚而入。江山易主,臣民失国,本王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本王这些年的委屈和忍让岂不付诸东流?再者,毕竟一母同胞,皇兄未必会如此狠心。”
“汉王!”
“好了,不用再劝了。你如果还认我这个汉王,就乖乖回去,约束好兄弟们,做好自己的事!”
等到贬斥临邛,李广和展坚放下心来,还心存侥幸,认为李势不会赶尽杀绝。
不料,李势就是听了王嘏的奸计,徐图之。先贬斥临邛,削爵为侯,假以时日,试探朝野舆论,再酌情定夺。
果然,忠臣被杀戮,良将遭清洗,朝野惶惶,道路以目,不敢再有人为李广伸张正义了,这也成了李广的催命符!
成汉的名将李广在隐忍退缩,大晋的桓温同样如此,但桓温是以退为进!
“嘘,嘘!”
桓温轻轻的吹拂着刚刚拟就的奏折,墨迹未干,桓冲走了进来。
“哥,你想好了吗?辞呈送上去,可就收不回来了,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不回头了,御史一职正是他们急于想要的,就当是投其所好吧,这叫破官消灾!”桓温自嘲道。
桓冲苦笑道:“大哥,你太天真,这样他们就能放过我们了么?”
“当然不能,他们打完御史的主意,接下来还要盯着琅琊山的辅国军兄弟,接着是驸马的身份。就像老妪剥竹笋一样,层层褪皮,直到让我体无完肤,形同废人。不过,送去御史大印,至少我们还可以赢得喘息之机。”
桓温内心无奈,带着自嘲的口吻。
桓冲更为揪心,如今大哥已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成皇后形同囚禁,言川他们又潜回琅琊山带着兄弟们蛰伏隐匿。
现在,桓温出门连护卫都没几个,辞呈如果再交到尚书台,后果会是如何?
“哥,我们什么也没了,等于又回到了芒砀山的起点,这些年兜兜转转,劳心费力,到头来竟然是一场空!”
桓温又吹了吹奏折,挠着头,回道:“没错!此时还不如芒砀山,那时候至少还有殷浩沈劲兄弟,还有郗鉴大人,我和言川他们还能快意恩仇,无拘无束。现在家中闭门端坐,尚恐避祸不及。”
“哥,大晋的世道对你这么不公平,这么残酷。我想不明白,我们可以再重夺芒砀山,或者投奔慕容恪去,为何还要在这苟且偷生?”
“不是苟且偷生,我是在坚守!”桓温坚定地说着。
“坚守?坚守什么?”
“坚守祖上的门风,坚守父亲的教诲,坚守成帝的嘱托,坚守自己的初心!”
“忍常人所不能忍,方能为常人所不能为!”
桓温想起成帝临崩前的重托,执着桓冲的手,面色凝重,严肃的交待一番。
“冲儿,往后我们桓家恐怕还有更多更大的风雨,还有更长更陡的坎坷,我们必须咬着牙挺过去!不要抱怨,不要惊慌,遇到障碍绕着走,遇到对手躲着走,没有胯下之辱,韩信怎能封王拜将?风雨最终会过去,而我们必须要先学会活着!”
“大哥,委屈你了!”
桓冲紧紧抱着桓温,心疼万分。
“大丈夫能屈能伸,没什么委屈。这份奏折天黑前务必要送到尚书台,明日褚氏兄弟劳军回京,圣上应该会上朝,这样就可以交到圣上手中了。”
桓温使劲点点头,突然问道:“哥,你以腿疾请辞,他们不会派太医来诊断吧?”
“不会的,他们巴不得我早日交出大印,又岂会派太医前来,那不是自讨没趣吗?再说了,我是痼疾复发,伤口没完全愈合所致。”
桓冲打趣道:“那你今后就要想老龟一样,要静卧家中好久,出不了府门了。”
“出去作甚,省得露馅!对了,这件事和家人都不能说。”
桓冲的提醒不是没有可能,以褚蒜子的狡诈,的确会派太医前来上门诊断伤情。
桓温狠狠心,默默的自忖应对之计,心想,哪怕太医来了,我也有办法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