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见南康又在讥讽自己一帮生死兄弟,怒火中烧,刚要发作,南康已摔门而去,留下他怔怔的僵立,一脸颓然。
“穷兄弟?武夫?”
桓温自言自语,哪次在身陷绝境之时,不是他们护佑着自己。你们那些豪门大族显贵,眼里哪有亲情,心中只有利益!
夜深了,烛火黯淡,挣扎了几下,还是熄灭了。
桓温一个人枯坐在书房的一角,除了这斗室之中没有危险,出了这个门就要面对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暗夜无声,空室彷徨,桓温第一次因为无助,因为委屈,彻泉般的泪水夺眶而出。
他想起了父亲,因为无私,得罪了江播,惨遭背叛,遇害而死;
他想起了成帝,因为刚正,触犯了衣冠权贵,惨遭下毒,撒手西去;
他想起了郗鉴,因为耿直,陷入赵人包围,为国尽忠,力战而死。
如果我真的错了,那就是错在一味逞强,不懂示弱。
错在针锋相对,不懂收敛锋芒。
形势的危重,逼迫桓温必须改弦易辙,不能再像从前那样。
过去,在青州,在徐州,在芒砀山,自己就是一个战士,真刀真枪,冲锋陷阵,死了也就死了,不会连累到别人。
可现在不同,死不起了,有母亲弟弟需要照顾,有乞活军几千兄弟需要自己领路,还有成帝的嘱托,芷岸的安危。
自己一身背负的东西太多太多,太沉太沉,不主动改变,那对手就会改变自己,庾冰对南康的暗示还不够明显吗?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这是句曲山仙长告诫自己的,桓温告诉自己,要改变。
先学水的柔弱,遇到高山险阻,默默地绕道走,只流向地势低洼之处。
再学水的强劲,积蓄力量,摧枯拉朽,将堤坝,将城墙,将所有的障碍,统统摧毁!
自上次挑逗后,又等了多日工夫,桓温仍然没有就范。
褚蒜子心想,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看你能坚持多久。于是,摆驾来到青溪桥。
“圣上真是这么说的?”庾冰吃惊的问着。
“是的,舅舅。圣上禁不住我追问,才道出内情。原来成帝临崩前交待过他,对桓温不夺其官,不削其权,不治其罪。”
“难怪几位顾命大臣的提议,圣上都一一采纳,唯独涉及他的事情,不为所动,看来成皇帝差点就赐他免死金牌了。可知,若是成帝寿永,那桓温必定会是朝廷第一重臣,大权独揽,那时候就没有我等的活路喽!”
褚蒜子长吁一口,点了点头。
“还好上天不佑,垂青我们。不过,我也纳闷,圣上怎会对成皇帝俯首帖耳,据我所知,他们兄弟俩感情并没有这么融洽。”
庾冰颔首言道:“的确如此,那就一定是成帝千叮咛万嘱托,特意交待,或者有什么决绝之语打动了圣上。圣上素来温顺柔弱,他哪里经得起成皇帝的蛊惑。”
褚蒜子担忧道:“那他现在占着两个职位,尸位素餐,今后我们行事恐怕没那么顺利。”
庾冰稍作沉吟,便道:“其实主要是御史大夫一职,监察百官,稽核州郡,掌管谤函,并且因此能掌握朝臣甚至顾命大臣的私密之事。当务之急,先得尽快免除他这项官职。”
“可圣上就是不准,我几次试探,他都一口回绝。”
庾冰沉思了一下,计上心来,冷笑道:“这也不难,我倒是想出个主意。既可夺其职务,圣上也无违背成帝遗命之忧……”
褚蒜子听完庾冰的计划,先是兴奋,接着又疑虑道:“南康会答应吗?再说,他会听南康的吗?”
“南康皇家出身,对这些事无甚兴趣,舅舅我只要稍作暗示,南康岂能不知其中深意。至于他嘛,不得不听南康的,除非他愚笨到看不出自己现在的处境,看不出南康才是他家的护身符。”
“舅舅妙计!”
“那辅国将军呢,那可是军权!”
“不需担心,区区三千之众,而且只能羁束在琅琊山中,料他也掀不起大浪。褫夺他的军权,我已有对策,但不可操之过急,要徐徐图之。等诸事稳妥之后,准让他成孤家寡人,任由我等宰割!”
庾冰和褚蒜子窃窃私语,商量着对付桓温的计划。
西部边境,大晋和成汉的战事还在进行。
长史殷浩在数年与蜀人的交战中积累了很多经验,战术战法大有长进,在荆州兵中逐渐有了威望。
上次万州得而复失,从战术上实在不应该,完全没有丢弃的理由,殷浩提出了合理的战术,可刺史庾翼一反常态,偏偏固执己见,拒不采纳自己的正确建议,导致城池丢失。
而这次,庾翼却亲自领兵,大有重夺万州的架势。他完全放手,让殷浩出谋划策。
有了江州的援兵,特别是闻知领兵的非是李广,而是李福,殷浩底气十足,埋伏了重兵。
先故意示弱,其实是诱敌深入,当李福发现情势不对时,先头军士已经进入晋军设好的圈套,一战就被俘杀五六千人。
虽然不敌李广,但李福也是一员猛将,身经百战。他立时明白了晋人的计划,便鸣金收兵,压缩战线,隐藏起来,专门偷袭准备攻城的晋人。
这一招倒是让殷浩难以应付,蜀人熟识蜀地,又在暗处,根本不和晋人正面纠缠。
几日下来,晋人疲敝不堪。好在有了援兵,庾翼利用兵力上的优势包围了万州城,经过两日的苦战,终于进入城中。
但因李广之前拿下万州时曾改进过城防利器,加之李福在城外不时的偷袭。晋人毙敌一千,自伤八百,损失颇大,至少丢下近万具尸体。
庾冰接到荆州的战报,在朝堂上对康帝一通恭维。
“陛下,臣弟庾翼此次重夺万州城,发现府库充盈,粮草成堆,还俘杀蜀人两万余人,而我军仅仅死伤三千余人。尤为可喜的是,城内蜀人并未反抗,还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此乃陛下之神武圣功,圣明烛照四海归心所致!”
这番阿谀之语,连他自个儿都不信。
康帝却听得笑逐颜开,喜道:“三国舅镇守关河,劳苦功高,这次又痛歼蜀寇,拿下万州,功莫大焉!朕又何敢贪功,应该下旨褒奖,着庾翼领征西大将军,官居二品,便宜调遣临近之兵,统筹征西战事。”
“臣代臣弟谢陛下隆恩!”
庾冰三拜九叩,征西大将军的分量对庾家意味着什么,他心里非常清楚。
褚裒进言道:“臣还以为,陛下可派特使前往荆州劳师,送去牛酒,昭显陛下爱兵之心,让将卒感念皇恩,疆场效命。”
“嗯,国丈之言妥当,正合朕意,有哪位爱卿愿辛苦一趟?”
阶下无人应答,沉默了一阵子,康帝这才睁开眼睛,向阶下扫去。
“咦,怎不见驸马?”
“启禀万岁,桓大人脚疾复发,难以坐立,可能要休养些时日,因而尚书台给他准了假。”
褚裒又奏道:“陛下,既然没人愿往,臣荐举两个犬子褚建和褚华,让他二人到前线领略一下王师的沙场之威,见识一下边地的甘甜苦涩,也好借机历练一下,将来还能为陛下分忧。”
“好,朕准了!”
“臣启陛下,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国丈之尊,皆应爵同位匹。褚大人既是后族姻亲,又是陛下倚为腹心之人,臣以为,可升至二品,领卫将军。”
庾冰不失时机,为褚裒请官。
阶下司马晞一听就急了!
卫将军乃二品金印紫绶,仅次于骠骑将军、车骑将军,皆可开府。可这些并不是他着急的理由,而是因为卫将军的职责是总领京城防卫,向来都由皇帝的亲信担任。
如果褚裒走马上任,那么,自己掌管的中军岂不是多余了?
“陛下,臣有本奏。”
司马晞赶紧奏道:“区区卫将军怎能彰显国丈大功,臣以为可加封三公之职,否则不足以表忠臣之功,彰陛下圣恩。”
康帝拿不定主意,犹豫了一下,不过觉得司马晞也颇为在理,准备赞成此议。
褚裒却跪拜道:“武陵王谬赞了!陛下,臣何德何能,岂敢忝居三公。臣惶恐,请陛下明鉴。”
褚蒜子也劝道:“陛下,臣妾以为妾父所言有理,否则天下臣民会以为是因为臣妾之裙带之情而骤居高位,而给陛下圣照抹黑。恳请陛下断不可准,否则臣妾内心不安。”
三言两语,司马昱已经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他本想隐忍不言,但此事涉及司马晞权力,又不敢公然反对,不得已之下,小心谨慎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陛下,卫将军乃防卫京师之职,本朝多年未曾设置,一直由中军担当,如若再设,职责权限还得明晰。否则职责交叉重复,会影响京师治安。”
最终,君臣商定下来,达成了分赃协定!
建康城内尤其是皇城仍由司马晞负责,而京畿郊外由卫将军值守。如遇战事,二人协同防御。
康帝还在辟谷期间,然而涉及边境战事,还有庾翼和褚裒封官大事,顾命大臣不敢擅自做主,他禁不住庾冰和褚蒜子的规劝,才极不情愿的走出道宫。
“皇后,这下总该满意了吧?辟谷之事严肃得很,不可耽搁中断。”
褚蒜子心花怒放,一路哄着他。
“臣妾多谢陛下大恩大德,没有陛下,哪有臣妾一家。陛下放心修炼,臣妾保证不再打扰了!”
说罢,娇滴滴的亲自帮着康帝换下龙袍,穿上道服。
康帝转身随意一瞥,看到案几上庾府送来的几盒大补之物犹在,暗叹自己粗心!
他便顺手拿起补品,说道:“朕今后辟谷,告诉舅舅,今后不用再送什么饮食之物了。”
“臣妾知道了!对了,陛下,臣妾两个弟弟劳师归来,还请陛下给他们谋个差使,让他们也为陛下分忧解难。”
“好了,到时候你就传朕的旨意,让他们四人酌情安排就行了,无须请示朕知。”
康帝径自前往道宫,行至拐角处,见左右无人,悄悄将几盒点心打开,扔至花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