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冰见成帝叫住何充,停下脚步,一瞬间转头观瞧,却并未听到成帝再开口说话。
他心里起疑,就在转瞬间,成帝和何充有过什么交流?
再看皇帝,躺着一动不动,又以为皇帝歇息了,尴尬的说了一句“陛下保重,臣改日再来!”
何充跑走宫闱,连忙唤过心腹随从,低低交待道:“快,现在就出发,快马赶往荆州,让桓温抛下一切,速速回京面圣。对了,此事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交代完毕,心里又咯噔一下。
成帝背着旁人,单独向自己伸出手指,指向西边的方向,意思很明显,是让自己传令西边的桓温回来。
而接着,对着食指又轻轻嘘了一下,成帝的用意是不想让其他臣僚知道。
成帝最信任的还是桓温和自己,想到这里,一阵暖流传遍全身。与此同时,何充双手不自觉的哆嗦。
成帝此举,暗含着龙体难以好转,有悄悄安排后事之意。他闭上眼睛,默念佛经,为皇帝祈祷。
默诵完,睁开眼睛,转身欲走,冷不防一个人走了过来,差点迎面相撞,吓了何充一跳。
“庾大人,怎么还没回府?”
“尚书令尚且未走,下官怎敢早回?”
“有事吗?”
何充对自己的妻兄不讲私情,公事公办。
庾冰四下打量一番,低声问道:“圣上毫无征兆,突然卧病,而且病势日沉,万一有什么不测,那朝局必将混乱,何大人位居百官之首,赶紧拿个主意才是。”
何充不悦道:“国有纲常,何至于朝局混乱?庾大人出言要慎重!”
“大人你想啊,如今太子之位空悬,储君未定,你我皆为老臣,要和衷共济,帮助朝廷渡过难关。确保大晋朝野安宁,我等责无旁贷。”
“哦,此话倒是在理,你我既为老臣,又有姻亲关系,自然要全力辅弼。不过万一不测之类的话,不可乱说,圣上只是一时急症,依我看,不至于出现你所说的那样!”
“大人误会了,下官乃圣上的亲舅舅,怎会不心疼自己的外甥。刚刚或许是一时心急,才口无遮拦,别无他意。”
“庾大人,你我皆知,储君之事素来是君主最为忌讳之事,君主不先开口,臣子不可擅议,否则惹祸上身,还是等等再看吧。”
“是是是,下官告退!”
何充立在原地,琢磨着庾冰的几句话,的确有些不恭,但似乎也是实情。皇帝一旦不测,又未立储君,历朝历代,都会为争夺帝位而打得头破血流,甚至灭家亡国的祸事。
这种事并不鲜见,自己确实要拿个主意,最好是等桓温回来再合计。
何充派出的人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又有几匹快马匆匆出城,而且是分走了不同的城门!
这些快马当然是对手派出的,迅速将消息传播了出去。
“桓兄,战事正处于胶着之状,为何突然要回京?”
桓温匆匆收拾行囊,歉然道:“殷兄见谅,府上突发急事,不得不回去一趟。不过,以你的能力对付蜀人,绰绰有余,我留在荆州也是多余。”
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殷浩拉住马头,似乎不愿分离,充满了感慨。
“匆匆相见,又匆匆离去,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有时候我还在回想过去那段岁月,虽然艰苦,却并不沮丧。而现在衣食不愁,却倍感凄凉。”
“我何尝不是如此,咱们兄弟一起焚香盟誓,历历在目,做梦都在想,还能像从前一样并肩厮杀,像战士一样的活着。”
殷浩惆怅道:“沧海桑田,再回到过往,即便你我有心,世事也不会允许。桓兄,临别之际,我有一言相赠!”
“在下洗耳恭听!”
“大晋的朝局犹如此时之建康,虽日月交辉,恐昼短夜长。前路多艰,望兄弟一切小心,善自珍重!”
“谨受教,后会有期,告辞!”
桓温带着几个随从,匆匆奔往荆州渡口,登船顺流而下。
两日后,桓温方抵达建康城,匆匆上岸后,挂念成帝的病情,马不停蹄去入宫面圣。
甫入西堂,便觉得气氛沉闷,整个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草药味道,而且燥热异常。
侍女琳儿领他进去,迎面走来了皇后芷岸。
桓温行过参拜之礼,抬眼望去,芷岸双目红肿,面容憔悴,手里还牵着司马丕,茫然无助的看着他。
桓温情知不妙,迅疾意识到了什么,跟着芷岸来到成帝的龙榻前。透过帷帐,桓温看见成帝静静的躺着,无声无息,像是睡着了。
他没敢打扰,肃然伫立在一旁,默默的端详着里面。
十几日未见,成帝瘦了一大圈,原本清秀俊逸的脸庞不见了。暴瘦之下,颧骨隆起,嘴唇紧闭,牙床突出。两只胳膊裸露在外,纤细而赤红。
桓温怆然泪下,皇帝比自己还小几岁,正是风华正茂之青葱岁月,怎会突然病成这般模样。
皇帝的病情,他多少知道一些,桓温强忍着悲痛,上前走近了两步,伤感还是冲破了重重阻隔,侵染全身。
他轻轻拭去泪水,赫然发现,成帝胳膊上的赤红原来是无数个红色的斑点积聚而成。
这些斑点自己似曾听闻过,蓦地,头脑中像是点亮了火石一般,噌一声燃烧起来。
“敢问皇后,龙体上的斑点是否像针扎一般刺痛?圣上是否畏寒?斑点是否有溃烂迹象?”
当芷岸惊愕着一一点头之际,桓温倏一下明白了,浑身像是被雷劈一样,哆嗦不已!
“皇后,臣知道是怎么回事,臣这就去找高人来!”
不待芷岸回答,也不待皇帝醒来,桓温疯了一般冲出了西堂。
几名弟兄跟在身后,桓温狠命抽打着驭风马,任凭冷风刺面,任凭寒叶纷落,泪水由滚烫转为冰冷,顺着双颊飞落。
他一路狂奔,一边回忆着那日句曲山上的一幕:
那个满脸肉坑长相瘆人的道童,就是因为服食了颍川士子炼制的药液所致。葛洪怕被怪罪,起初还想隐瞒,在仙长追问之下,说出了真相。
原来葛洪出山诊病之时,并未嘱托那个人炼药,都是他自作主张。
仙长非常气恼,但隐忍不发,待童儿服了猛药昏睡之后,便让葛洪带路,来到了抱朴峰,要清理山门。
不料,那个神秘的颍川士子好像预感到了危险,已经不辞而别,下山了。
仙长还担心他带着毒物到外面害人,葛洪却打消了师父的疑虑。
他解释说,从江北岸回来后,得知了一切,便将那人所炼制的丹丸悉数焚毁,连同还未成丹的汤液,并派两个道童将其看押起来。
谁知那人早有预谋,偷偷用小陶瓷瓶藏起了满满一瓶汤液。在一个晚上,乘道童熟睡之际,他割断绳索,绑缚住道童,然后将石室内一凹处藏匿的小陶瓷瓶拿走,连夜下山去了。
搜遍了他所居住的洞穴,什么都没发现,除了塞在石缝中一把蒙尘的扇子。
桓温当时打断了他,惊问扇子在哪?
道童递过扇子,桓温展开一看,除了做工稍稍考究一些,也没什么特别的。但是,惹人注目的是,扇面上书写着四个遒劲大字—颍川子牙!
笔走龙蛇,呼之欲出,应该是名家高手的笔迹。
桓温被这四个字勾住了,写得太潇洒飘逸了,这个字迹,好像和乌衣巷中的王羲之有几分神似。
颍川应该是他的籍贯,子牙是什么意思?桓温默默念叨,随手放下了扇子。
子牙?子牙?姜子牙!难道说颍川士人有姜子牙的德行?此人够狂傲的!
姜子牙垂钓于渭水之滨,遇见西伯侯姬昌,拜为太师,辅佐姬昌建立霸业,又辅佐武王消灭商纣,建立周朝。
他一个逃亡之人敢以姜太师自况,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葛洪原本还想下山去追,可惜为时已晚,估计那小陶瓶的剂量也不会贻害旁人,也就作罢了。
还有,仙长半年前曾见过颍川士子的面相,当时就知道他心气郁结,怀有刻骨仇恨,活在世上的时日也不会太多。
道童痊愈之后,果然说出了真相。
那人炼制的药锅,用料比往常更多,炼制时间更长,已经超出金丹数倍的用量。
葛洪自觉无颜再呆在句曲山,便远走高飞,南下南海西樵山,修道去了。
走之前,他将那个病症记录在他的医书《肘后备急方》里,还向仙长讨要钩吻花的药方,说要留于后世之人,以作借鉴,被仙长拒绝了。
“驾驾驾!”
三里一走马,一里一扬鞭,必须要在天黑前赶到句曲山,见到老仙长,只有他或许还能救皇帝。
桓温一路念叨,一路祈祷。老
仙长,你可一定要在山上,切莫出去云游治病了,大晋的皇帝需要你妙手回春。救他一人,等于救黎庶万人啊!
桓温满脑子都是老仙长的仙风道骨,他还清晰的记得老仙长后来的回忆!
“葛洪走后,贫道对那颍川士子盗走的小陶瓶一直无法释怀,担心不知何人又要遭殃。自那以后,贫道便一直栽种此花,就等着有一天有人来求医问药,可这一等就是十八年。
贫道想,那人早已过世了,抑或那药水要么毁损,要么失去了药性。所以,这花儿,明年也就不种了。”
“贫道之所以拒绝葛洪,因为这药方既能救人,也能害人。所以,贫道就不外传了,让它随着贫道一起离开吧!”
额头的汗水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打,转瞬间变得冰冷。桓温无暇感受,匆匆打马上山。
“施主,你怎么来了?”
那个满脸肉坑的道童看到桓温等人上山,一心欢喜却又一脸惊愕,迎过来问道。
“童儿,我是来找老仙长的,请他下山救人。”桓温顾不上见礼,直奔主题。
“施主是说又有人被毒药所害?那毒药重出江湖了?”
“是的,刻不容缓,仙长安在?”
“施主,你来晚了,仙长已经去了。”
桓温急道:“去了?去哪了?再远我也要找到他!”
“施主,请随我来。”
道童领着桓温等人来到熟悉的院子里,进入正堂。
那张琴案还端端正正摆放在正中,仿佛仙翁刚刚摆弄过。
再看榻上,摆列着仙长的道袍,缠腿的白布,还有袜子、衣物等,一切都是仙长睡时的模样。
只可惜,袍下空空,仙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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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2021辛丑大年初一,坚持更新两章,以慰一路陪伴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