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瓶子是父亲最后一次回家前交给大哥的!
说他追随仙翁葛洪,一道炼丹,后来宫中珍藏的葛天师的仙丹,其实都是当时父亲交给大哥再呈送皇宫大内收藏的。
这仙丹确实有滋补大用,也救了几个人。当然,仙丹只是掩人耳目,混淆视听而已,但是的确为大哥邀誉不少。
父亲真正的意图是陶瓷瓶中的药水,乃炼丹时的衍生品,一旦沾染上,哪怕触碰到皮肤,就会患病,此事只有父兄二人知道。
葛仙翁《肘后备急方》里面也记述了这种病,初得之皮上正赤,如小豆黍米粟粒,以手摩赤上,痛如刺。三日之后,令百节强,疼痛寒热,赤上发疮。
病症描述得清楚,不过并未讲述如何医治。
染上这种病的人闹不清自己到底哪儿不舒服,只觉得怕冷发烧,浑身疲乏,精神恍惚,身体一天天消瘦,最终丧命。
“既然如此,那大哥是如何给明帝下毒的?”庾翼冷冷的问着。
庾冰刚想回答,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伯父,爹,会稽王前来探视。”
庾爰之隔着门缝大声问着,听到了庾冰的回答:“好,请他进来吧!”
然后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庾爰之陪司马昱进入房内,被眼前的一幕怔住了,庾翼不知何时从病榻上起来了,穿戴整齐,和庾冰对面而坐,尽管看起来虚弱,但精神好了许多,似乎身体在好转。
庾爰之很纳闷,司马昱也很惊奇,说道:“庾将军不愧是体质强健,这两日调养,气色也好了很多,可喜可贺!”
庾翼拱手道:“有劳会稽王惦念!”
庾冰笑着说道:“三弟只是劳累过度,调养几日便无大碍,这不,还未痊愈就牵挂起战事,刚刚和我正在商量,准备上奏朝廷募集新兵,整训备战,南阳城迟早还得拿下来。”
庾翼附和了一声,直挺挺的坐着。
司马昱赞道:“庾将军果然是国之栋梁,须臾不忘国事,令本王也备受鼓舞。对了,既然庾将军已在恢复,本王特来辞行,想先行返京,以免圣上忧心。”
庾冰语重心长,说道:“也罢,王爷连日来为大军筹谋划策,贡献良多,也该早些回京休养几日,养精蓄锐,以待大事!”
最后的几个字眼让司马昱心头震颤了一下,他假意不知,回避了庾冰眼神中的锋芒。
庾冰继续说道:“王爷一路劳苦,乘船返京,而本官还要率大军,只能走陆路。不过王爷放心,无论陆路水路,咱们的目标都是京师,正所谓殊途同归!”
司马昱不置可否,讪笑一下,告辞而去,庾冰继续讲述。
明帝一般不食用宫外饮食,如果我们送去,他必定拒绝,正好皇后凤体有恙,精神倦怠,饮食不常。
大哥发现机会来了,就特意安排府上的厨子制作了一些她平素爱吃的桂花饵糕,买通了董太医,然后带入宫中,太医又安排御膳房制作了同样的桂花饵糕,然后掉了包,送给了皇后。
“那妹妹为何没有中毒?”
“因为妹妹爱吃甜食,咸食,唯独不爱吃辛辣的。”
“也就是说,只有辛辣口味的饵糕里掺杂了药水?”
“正是!”
“那大哥怎知明帝一定会吃?”
“因为明帝喜食辛辣之味,且一向勤俭,不忍浪费食物,况且是太医呈送的,皇后吃了几日都安然无恙,他才放心食用。果然,几次下来,药效起了作用,产生了书上描述的症状。”
弥留之日,大哥还不忘嘲讽明帝,轻轻的问了他一句,那桂花饵糕味道如何?明帝这才醒悟过来,只是为时已晚。
“大哥就这样把咱们的妹夫毒死了,妹妹知情吗?”
“什么妹夫?他是司马睿的儿子!至于妹妹,当时似乎并不知情,只是后来曾经和大哥发生过争吵,气愤之下说出了一句话:‘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当初都干了些什么?’”
幸好当时撵走了褚蒜子,太后寝宫内没有别的人,大哥虽有些紧张,但并不害怕。
他料定,自己的亲妹妹不会说出什么或者作出什么,因为她忘不了父亲的嘱托。而且覆水难收,人死不能复生,旧事重提,也毫无意义。
明皇帝死后,妹妹悲痛万分,撇下她和年幼的司马衍司马岳,一筹莫展,只得依赖娘家兄弟。
就这样,我们内有太后倚仗,外有朝权军权,开始异军突起,扶摇直上,得到了我们想要的,原打算就这样结束了。
不料,咱们的衍儿外甥跟他爹一样,胳膊肘向外拐,不仅处处不顺着舅舅,还扶持王家来打压我们。
庾翼又无力的卧在床上,叹道:“这或许和大哥当年苏峻叛乱入京时,弃他而去,却带着岳儿逃难有关,在他内心产生了阴影。”
庾冰沉思道:“应该是这样,不过更重要的是,当初明帝咽气前,曾经在病榻上对着衍儿耳语了一句话,当时大哥还有几个顾命大臣都没有听见。”
“说了什么?”
“现在想来,肯定是说出了被下毒的真相,但又不敢明说,以免他的儿子一时冲动,抖落出来,我们会如法炮制,所以明皇帝只得选择隐忍。”
“王导死后,成皇帝失去强援,而宗室又衰弱,只有胆小如鼠畏首畏尾的司马昱和无才无德高谈阔论的司马晞。之前倒是有一个司马宗颇有些能耐,所以大哥早早地就借着防卫苏峻不力将其斩杀。”
庾翼这才明白,为何庾亮执意要杀罪不至死的司马宗!
此时,桓温一枝独秀,成皇帝又扶持桓温,还把南康下嫁给他。你要知道,南康原本是属于希儿的。
梁郡城败后,大哥郁郁而终,这和司马衍的冷漠寡情是分不开的,他舍得亲舅舅去死,而选择保护桓温。
可以看出,他对舅家已经没有了渭阳之情,更何况,太后妹妹也撒手西去,这情分更是比江水还要寡淡。
试想,如果桓温强势崛起,司马衍有了依靠,咸康新政再大肆蔓延,国力蒸蒸日上,朝臣依附,民心所向。
成皇帝站稳脚跟,难保他哪一天不清算旧账,到那时,咱们庾家就会被连根拔起,辛苦经营多年的基业将灰飞烟灭。
你想想,咱们能坐以待毙么?所以,只好如法炮制了!所幸,时隔多年,这药水淡了些,却并未失去药性。
庾翼见庾冰描述其弑君的惨事就像聊普通家常一样轻描淡写,内心有些不忍,不禁喟叹道:
“一瓶药水,两度弑君。二哥,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吗?我们这样做值得吗?”
“他司马家若非靠弑君,能篡夺了曹魏的江山吗?你若不弑君,君将灭你门。这个时代,已经不是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那个儒术盛行愚忠当道的时代。如今,无所谓值不值得,活着才是王道!”
“父亲未卜先知如有神助,完成两次大事后,恰好药水也已用尽。这种药水稀奇之处就在于不留下任何痕迹,只不过,这次可能会遇上些麻烦。”
庾翼紧张道:“什么麻烦?被人发现了,还是圣上察觉了?”
“现在还不好说,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因为没留下任何证据!至于岳儿,他和衍儿不同,对舅舅比他爹娘都亲!”
“为何?”
“因为他爹娘所有的心思都在衍儿身上,对他一向疏于疼爱,而我和大哥对他那是百依百顺,溺爱得很。岳儿自幼体弱多病,我们呵护有加,关怀备至。人都是有感情的,这一点在岳儿身上非常明显,他登基,就如同希儿、爰之为帝一样。”
庾翼叹道:“怪不得当初大哥会抛弃衍儿,只带着岳儿回到陶侃的勤王大营,看来那个时候,大哥就有了准备。”
“正是,大哥的心思没有白费,岳儿果然知恩图报,事事都顺着舅舅。这一点,他这辈子都不会改变。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他圣寿不长,岳儿体质原本就差强人意,登基之后,更是大不如前,尤其是前些日子犯病晕厥后,据太医密报,也呈油尽灯枯之兆。看来,我们庾家很快又要作出抉择了!”
“功高遭忌,权盛被妒,二哥,我有些害怕。实不相瞒,此次北伐前,我就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担心哪一天,真相大白于天下,我们会有灭顶之灾!”
“你怕什么?”庾冰站了起来,直勾勾的看着庾翼。
“你只要调养好身体,给我在朝中作外援,诸事皆有二哥在,挺住!明日一早,我就回京了,很快就会有好消息,到那时,咱们就可以驰然高卧,安枕无忧了!”
荆州刺史衙门,一群僚佐武将正在窃窃私语,刺史病了几日,是否康健,他们一无所知。
但是公子庾爰之却严令诸人不得休沐,照例每日前来衙门值守,还严禁私下议论,搞得人心惶惶,怨声很大。
诸人对庾翼还有几分敬意,治州理政,一向勤勉,而庾爰之既无军功,又无政才,凭着世家大族的贵胄公子而荣任南阳参军。
现在,庾翼患病,他又代行起刺史职权,人心难服。
他们现在议论的倒非刺史的病情,而是殷浩从许昌带回来的军情,就是石遵几万大军从北而来,和石闵合击许昌的那个消息。
“真悬啊!如果不是早一些撤退,大军恐怕已经成为赵人的刀下之鬼了,还是庾将军当机立断。”
“哪啊,回来的几个将领说,他们在一个叫长社的地方遇到几个大汉,告知大军赵人南北夹击的消息,庾将军连忙率大军绕道蜀地撤退,兄弟们才捡回小命!”
“什么大汉?他们怎会这么好心?”
“听说那几位大汉就是追随驸马桓温在北方和胡人征战时的那帮流民,后来听说跟着桓驸马回朝,编入什么辅国军。再后来,辅国军被朝廷裁撤了饷银,无奈之下,又逃回北方谋生了。”
“想不到朝廷如此对待他们,他们竟然还效忠朝廷?”
“呸!你们想得美。我听一个司马说,那些大汉是为了报答桓温的恩情才向大军报信的。只可惜,朝廷没能留住这些猛将之才。”
“哦,原来这次大军侥幸生还是多亏了当初那位白袍蒙面将军!”
“嘘!”
“见过殷长史!”
诸人发现殷浩突然进来,赶紧闭口不语。
他们担心这位刺史大人的爱将会说出他们的悄悄语,而被庾爰之责罚一顿。
其实,殷浩在门外已经停留了一会,听到了军士们的谈话,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