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指定位置,伏滔动作娴熟,正在收拾东西。
桓温言道:“当时听了这个计划我还犯愁,谁能在水下半个时辰不透出水面呼吸?言川他毫不犹豫就举荐了你,他说让你立这头功!”
“大人,他哪有这份好心肠?其实他自己想这样,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才把立功的机会让给我。”
桓温故作嘲讽道:“那小子这么狡猾,可他怎知你的水性?”
伏滔嘿嘿笑道:“人怕出名猪怕壮,大人,当初在京师金陵渡码头,大伙被司马晞围困,被迫投水江中,是我把他这个旱鸭子给救了。为躲避追兵,沿着水流又走了好几里地,才上岸。自此,他就知道我伏滔水下功夫的厉害!”
“怎么样,能行吗?”
“应该没问题,我这七八个弟兄,水性都好,潜水的器具也悉数带来了。看,这都是深水采珠人的行头,有鲨鱼皮的水衣,便于水下迅速行进,还有锡制镂空弯管,便于水下呼吸。”
……
刘言川打断道:“哎,等等,你不是吹嘘说水下能潜行半个时辰吗,为何还要带这些呼吸的东西?”
“你这憨货,谁能半个时辰不喘气,别说在水下,就是在岸上,也做不到。水下潜行即便有这锡管透气,也会觉得非常胸闷。而且潜行耗力很大,能坚持半个时辰,也属于凤毛麟角,要是不服,你小子过来试试?”
刘言川头摇得如拨浪鼓,不敢接话。
“大人,其实最难的部分就是在城墙之下,因为铁闸全浸没在水下,一直到蓄水池,没有一丝空隙,锡管也就失去作用。所以那一段距离,真正的憋气才算开始。”
众人望向桓温,等待他的决断。
桓温闭目思索,迅速做了推演,大致的计划便已拟就,毅然说道:“开船,边走边说。”
“伏滔,你们几位先饱餐一顿,再睡上一觉,养足精神,今夜子时行动,进城之后找到吴曹。记住,心无旁骛,务必要制住庾倩!”
伏滔感觉压力巨大,但仍然承诺完成任务。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我和言川也离舟登岸,和桓冲会合,明日清晨,便至荆州城外宣旨,看庾爰之如何反应?”
刘言川道:“那还用说,那厮一定会据城自守。”
“那样最好,我还担心他大开城门。如他据城自守,那就是公然抗旨,形同叛逆。要知道,他麾下的那些将佐并非人人情愿附逆。这样一来,很多人心头就会蒙上阴影,心里会产生动摇的。”
随行的袁真也赞道:“这时如果伏滔再能得手,救出他们的家小,那些将佐没有了后顾之忧,就会幡然醒悟,弃暗投明。”
桓温点点头,伸手一探怀中,纸笺尚在,心想,袁宏这件利器明日也能起很大的作用……
幸运的是,次日清晨到了荆州城下,全城四门皆已关闭,庾家抗旨可以说是板上钉钉。
然而不幸的是,当伏滔他们准备潜行入城之时,庾爰之也忽有所悟,派飞马来到夷陵,通知庾倩关闭水闸。
几乎是在同时,荆州州衙大堂,几名心腹将领聚拢在庾爰之身旁,称军内有些异动。
说一些将领纷纷抱怨,甚至出言不逊,说是有意将他们的家小扣为人质。
而且还指责州衙出尔反尔,声称庾爰之早就承诺过,大军从京师返回后,他们就能和家人团聚。
这的确是庾爰之的软肋。
不放人,将领会生出异心。放了,又担心控制不住,真是左右为难!
迫于无奈,他还是折中了一下,决定再等几日,让麾下分批分拨前往探视亲人,但不准带回家。
一个心腹担忧道:“可是公子,这样旷日持久耗下去也不是办法,总不能看押一辈子吧?”
庾爰之叱道:“真是废物,半辈子也用不了。现在燕晋蜀赵四国合纵连横,暗中角力,迟早要撕破脸皮,大打出手,到那时候朝廷谁还敢攻打荆州,想拉拢还怕来不及哩!”
庾爰之常年跟着父亲庾翼,庾家又精心栽培,还算有点眼光。
“咱们当务之急,是把朝廷先应付过去,拖延时间,然后逐步将那些不肯听命的将领撤换掉,换上咱们的心腹,到时候自然就可以把家小还给他们,明白了吗?”
“属下明白!”
布置完毕,庾爰之神情一凛,忽然又吩咐心腹道:“对了,派人飞马夷陵,让庾倩立即关闭闸门!”
次日清晨,荆州北门,城上城下,一阵较量刚刚开始!
“城上的兵士们听着,我等奉太后和圣上之命,前来荆州宣旨,烦请通报庾爰之速来接旨。”
城上兵士迅速飞马而去,其余兵士围拢过来,纷纷向城下望去。
其中一名将官模样的人思忖道,他们终于来了!
庾公子说了,只要将他们打发走,就可以和家小团聚了,不知能否如愿?几个月没见着老婆孩子,真是牵肠挂肚,度日如年!
不一会,庾爰之在心腹将卒的簇拥下来到城楼。
而朝廷来人的消息迅速在城内传遍,其他城门的将佐也悄悄赶来,呼啦啦涌上北门,将城上的驰道堵得水泄不通。
“来者何人,奉何旨意?”
众人放眼望去,城下一队人马,铁骑无声,行云流水般肃然。
虽然人数不多,然而个个明盔亮甲,横行竖列,精神抖擞,带有久经沙场之腾腾杀气。
阵中闪出一人,枣红色高头大马,腰间挎着长剑,更是器宇轩昂,威风了得。
“我乃新任荆州刺史桓温,请速速开城!”
城楼上顿时炸开了锅,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桓温!
有的军士们心里替他捏把汗,百十来个人就敢来接收城池,难道他不知道城内的情形?
“听咱们将军说,上次北伐,要不是他派人传信,大军早就被赵人包围了,至今很多兄弟还心有余悸呢。”
“将军,你看看他身旁的那位壮汉,好像就是当初在长社传信的那位蒙面人,他还真是桓温的麾下。”
“听说他和殷长史还是结义兄弟,当年在北地占山为王,赵人多次要剿灭他们都失败了,还打死了很多赵兵。”
“强将手下无弱兵,如果他来当刺史,咱们也能跟着威风,再也不用这么提心吊胆的了。”
“嘘!”
旁边一个行伍兄弟悄悄拍了拍他,让他小声点。这个士卒惊讶的发现,一旁的将官正瞪着他,像是就要发怒的前兆。
不过奇怪的是,慢慢的,将官又恢复了平静,不声不响转过脸,盯着城下面,奋力送去双目。
其实,将官又何尝不是这般思考?
“桓温,你坏了我庾家大计,致使我庾家家破人亡,这笔账还没跟你算,今日又想来抢我的地盘,夺我的荆州,真是恬不知耻!果真想要拿下荆州,那就放马来攻。本公子输了,任尔处置。”
庾爰之看见桓温,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站在城楼上坡口大骂。
“褚蒜子是君侧小人,朝中鸱鸮,若想仅凭她颁下的狗屁圣旨就要坐镇,就别白费口舌了!”
桓温怒喊道:“庾公子,这地盘是大晋的地盘,荆州是朝廷的荆州,何时成为你庾家的了?你不要辜恩溺旨,打错了算盘,连累无辜的军士兄弟们!”
最后这句话,说得太好了,引起了荆州军士的共鸣。
桓温继续指责道:“你悍然率兵攻打京师,康皇帝下诏赦免了尔等罪责,当今圣上也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只要你交出荆州,同样宽宥尔等,所有将佐僚属仍各任其职。皇恩浩荡,还望三思为上。”
城上将士闻言,纷纷将目光投向庾爰之,带着期许,带着盼望。
庾爰之觉察到了将士的眼神,心想不能这样僵持下去,稍作沉吟,便想到了一个以退为进的主意……
“哈哈,刚才是和桓刺史开个玩笑,试试你的胆量。既然圣上如此宽容,我等也不能辜负天恩,那好吧,就请刺史大人入城。来人,开门!”
把守城门的自然是他的心腹守将,闻言有些迟疑,忖道:“公子这是失心疯了不成,这么轻易开城?”
但庾爰之那眼神又不容置疑,于是一挥手,城上吊桥放下,坚实厚重的大门也轰隆隆打开了半扇。
“刺史大人,请入城!”
此时,城楼上数千只眼睛投向桓温,等待着桓温策马入城,只要一入城,双方便停止刀兵,还是一家人。
然而,桓温却纹丝不动,静如止水。
“桓大人,城门都开了,为何踟蹰不前?”
桓温冷冷道:“庾公子,圣意早有交代,请公子先出城领旨,交出令尊的刺史大印,本官再入城不迟!”
“这又何必呢?州衙大堂早已摆下香案,本公子在那里恭迎圣旨岂不是更为正式?待宣旨后,本公子自会奉上大印,难道大人还有什么顾忌?”
桓温走近两步,笑道:“公子笑我是三岁小儿,可欺不成?如若入城,公子奉上的恐怕不是大印,而是刀枪。那我这区区百人,岂不是羊入虎口?”
“哈哈哈,桓大人也有胆小如鼠的时候!你既然敢于在山陵前惊天一跃,飞马护驾,难道还不敢进入这荆州城?”
“此一时彼一时,我桓温胆量再大,也不愿束手成擒。我有旨意可保你们无罪,你拿什么保我等安全?”
“畏首畏尾,这哪是你白袍将军之做派?既然你不肯入城,分明是没有诚意,那就恕不奉陪了!”
庾爰之吩咐关上城门,弓箭手准备,便策马下了城楼,扬长而去。
楼上将卒这才明白了庾爰之的心思,这是要诱桓温入彀,看来双方除了刀兵相见,再无别的选择!
几个将佐面面相觑,怎么办?
战,则为叛逆,不战,连累家小遭殃!这该如何是好?
“嗨,别想了,只能跟随庾公子了,谁能忍心看着高堂和妻小遭罪!”
“桓刺史对咱们荆州大军有大恩,且威名赫赫,战功无数,那咱们万一战败了还不是死路一条!”
“你动动脑子!战败了,至多自己身死,朝廷明知我等是被胁迫,难道还会株连无辜的家小?”
“哎,只能如此了!”几人唉声叹气,转身而去。
此时,城内有一群人却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一个军卒模样的人,满身精肉,对着身旁的同伙悄悄说道:“弟兄们,大战在即,你们都想好了吗?”
“还想什么?我们头儿说了,只能一战,别无选择!”
这个军卒问道:“荆州一地要和整个朝廷宣战,无异于以卵击石树,你们的头儿为何还要战?”
“听说是他们的家小被扣为人质,不得已而为之。”
精肉汉子疑道:“嗯,这也在情理之中,那我等无妻无儿的为何也要附逆?为国而战,死了朝廷还会抚恤,家中老母至少衣食无忧。反叛朝廷,不仅没有抚恤,家人还要忍辱偷生一辈子,值得吗?”
军士们一听,恍然大悟,怎么简单浅显的道理怎么自己闹不明白,非要跟着头头们飞蛾扑火?
“那这位兄弟,依你的意思呢?”
“当然是投奔刺史桓大人,效忠朝廷!”
“话说得轻巧,如何效忠?怎么投奔?大权都在将军头头们手里,就凭咱们这些小卒子,谁会听咱们的?”
“嗨,不要小瞧了自己,在棋盘上,小卒子过了河,那就是难缠的主。只要咱们卒子们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别说你的头儿,就是庾公子也奈何不了咱们!”
这时,一个军头模样的人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口若悬河的精肉汉子,冷冷的问了一句。
“这位兄弟,你很眼生啊,我也是军中老卒了,怎么从没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