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王失聪了吗?老夫的话你听不见?那就再重复一遍,老夫是想说,你武陵王德不配位,必遭天谴!”
“你竟敢辱骂本王,真是胆大包天!”
司马晞不曾想,何充老实巴交的,今日为何心性大变,这么好斗,而且盯着自己不放,言辞恶毒,不留情面。
何充却步步紧逼,连珠炮的狂轰滥炸:
“你之所作所为,上负国家社稷,下愧黎庶百姓,身为皇室宗亲,不思为国荐贤,专一嫉贤妒能。不以江山为重,专一自家私利。老夫现在只是骂你,如果你不思悔改,一意孤行,老夫敢断言,将来你必遭斧钺之祸,血光之灾!”
“陛下,这匹夫出言不逊,辱骂皇室宗亲,亵渎皇家,该当治罪!”
司马晞无地自容,咆哮道。
康帝冷眼观阵,此刻转圜一句,拉起了偏架。
“好了,好了,皇叔。民间有句俗语,听人劝,吃饱饭。别说骂你两句,何爱卿扬善不避仇怨,惩恶不避宗亲,即便对朕,也有资格如此。再者,朕对桓温也有愧疚,你嘛,还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
折腾这么久,康帝精神倦怠,形势紧迫,又不得不强打精神。
转向,他对何充言道:“何爱卿不偏不倚,诸事不失公允,这一点,皇兄也曾教导过朕。你说说,眼下该如何处理?”
“陛下谬赞了,臣以为,庾家弑君尚无定论,但庾希在句曲山一带袭击桓冲,涉嫌重大,难逃干系。当务之急,一是召庾冰进宫质询,澄清此事;二是即刻下旨,让荆州大军原地待命,待朝廷勘清事实之后再作定夺。”
司马晞道:“如若他们不听敦劝,我行我素呢?”
“陛下,臣了解妻兄。依庾翼之秉性,断不至于强行如此。如若不然,那就要做抗旨论,下诏斥之,分化瓦解。朝廷也须作万全准备,预为筹谋,选拔陛下闻鼙鼓则思之良将,臣相信他能挽狂澜于既倒,妥善处置。”
“好,就这么办吧,烦劳爱卿去拟旨!对了,皇后以为如何?”
褚蒜子谦逊道:“臣妾不敢妄言,悉遵陛下旨意!”
康帝未醒转时,庾冰几次派人进宫,想要觐见,如今醒转,接到入宫圣旨之后,反倒犹豫起来,踟蹰不前。
因为宫内传来消息,皇帝和皇后及其他两位顾命大臣密谋半日,唯独撇开了他和会稽王。
庾冰担心皇帝被他们蛊惑,或者已被他们控制,以觐见为由,诱自己入宫。万一自己被控制住,那就是万劫不复。
而且,当得知儿子被抓,着实是让他毛骨悚然。
奇怪的是,盟友司马昱似乎也得知了消息,暗地里询问庾希的去向。
庾冰知道司马昱胆小,便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口吻,称之为小事一桩,自己自有破解之计。扪心而言,自己心虚得很。
毕竟,杀人灭口,破坏查访之罪状恐怕难以洗脱。
虽然自己已经想好了辩解之词,但要想说服众人,前提之一是取得皇帝的支持。
而皇帝此时在几为事实的嫌疑面前,是否还会相信他,殊难预料,自己绝不能轻身犯险。
所以,他接旨之后并不奉召,反而通知庾爰之,加速进兵,恫吓对手。
他相信,朝廷不会置江山社稷于不顾而选择对峙,有何充这样的贤臣在,不会兵戎相见。
于是,他以染疾为由,声称待康复之后自会进宫面圣,实际是以此来拖延时日,待荆州大军兵临城下,再酌情定夺。
另外,自己手中还握有三万大军,那是康帝的默许,加之会稽王司马昱麾下的丹阳郡兵马,这时候选择呆在府中,更安全些!
次日一大早,管家桓平打开府门,正准备出门,发现门内的阶上躺着一封书信。
桓平四处探看,没发现人影,看来是有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
桓温拆开密封,打开一看,轻喝一声:“不好!”
惊得桓冲瞪大眼睛,以为又有人要对桓温发难,连忙询问何事。
“这是何充大人送来的,要旨就三句话。圣上醒了,荆州发兵了,庾冰拒绝入宫!”
“何充大人为何要告知你?”
“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意思是说,战火一触即发,而诸人浑然不觉,何大人感觉如今之情势正是如此,他独木难支,寄望我能力挽狂澜。”
桓冲气恼道:“凭什么?朝廷危难就想到你,大晋安康就抛弃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刻薄寡恩,冷淡无情。刚刚助他们抓住庾希,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这次,说什么也不要出手。”
“是啊,大少爷,奴才我也不服气!”
按理说,这些军国大事,桓平身为下人不应该插嘴,但是,为人处世的道理他还懂些。
“大少爷自打十几岁就在北方戍边,这些年立下的功劳那是比山还高,可朝廷以怨报德,那帮大人物们更是恩将仇报。我等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哪一个不替大少爷抱打不平,伸冤鸣屈?”
尤其是桓温卧疾以来,康帝从未登门探望,甚至半句抚慰的话都没有,这等君王,不值得为他卖命!
桓温动容道:“父亲在时,就一直教导我们,大丈夫立身行事,当有家国情怀,心系天下,不为虚名浮利。至于个人受一点委屈,遭一些磨难,不算什么。”
“唉!就知道劝不动你,看来大哥又在磨砺爪牙,要猛虎下山了。可现在我们无兵无权,又能奈何?”
桓温冷静的说道:“以抱病为由拒不奉诏,三岁小儿都知道理由根本站不住脚。这说明庾冰怕重蹈韩信未央宫被吕后所囚之故事,担心褚蒜子宫内布置伏兵引其入彀。”
“那他空坐府中,又有什么出路?”桓冲很不解。
“我怀疑庾冰要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不过有一点很费解。”
桓温的费解之处在于,即便荆州大军兵临城下,康帝一声旨下,勤王之师便可迅速抵达。
况且城内还有数万中军,断不至于到城下之盟的境地,那庾冰为何这么笃定呢?
莫非他见事已败露,难以挽回,便想借助大军,威逼朝廷,达成什么交易,换自家一条生路?
也不对,庾冰老谋深算,自然知道庾希之事并不能让其伏法。
况且,他经营多年,在朝中还有州郡羽翼众多,也绝不会束手待毙。
那么,他按兵不动,稳坐钓鱼台,应该是在等待什么,等待什么人或者什么机会?
桓冲也茫然不知,无从把握。
多想无益,先按下这个不说,总之,这几日要密切观察所有动静,兴许,大展身手建功立业的机会就要来了。
“桓平,你可看的真切,他的确是往青溪桥方向而去?”
“大少爷,千真万确,我在暗处,亲眼见他和庾府的门子假装问道一样,耳语了几句。”
桓冲难以置信:“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他要回货栈,也应该向西,怎会跑到东面的青溪桥,不怕惹人怀疑?”
“是这个道理,不过我想应该是事发突然,情况紧急,才让他不按常理出牌。再说,庾家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顾不了那么许多了。”
桓温也有同感,那天天晴后,二弟桓秘离开长干里,结果被桓平发现,他并没有回西边的货栈,而是偷偷向东去往青溪桥方向,印证了桓温的怀疑。
“大少爷,那咱们现在索性就揭穿他,省得他又来做贼!”
桓温拒绝了,满怀忧伤:
“现在不行,娘最近日子身体不好,万一被她知道,会伤心的。作为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孩子们能和和睦睦,相互帮衬,我宁可不揭穿他,也不能让母亲难过。”
桓平抱怨了一句:“其实要不是他去告密,说庾希被抓捕,庾冰也不会拒绝面圣,荆州大军当然不会悍然东进。”
桓冲却道:“不过这样一来,大哥所说的脓包则加速生发膨胀,很快就要脱落。这场游戏也该结束了,大哥的轮车现在就可以劈了当柴禾烧!”
桓温嘿然一笑,笑得很勉强,很心痛。
他想起那晚在茅房外,当桓秘看到他没有拐杖信步而走时的惊悚,估计此刻,庾冰也掌握了自己装残的实情!
傍晚,接到何充回报,庾冰染疾无法面圣,荆州舰船丝毫没有抛锚之意。褚蒜子一筹莫展,觉得事有不妙,超出了她的算计。
司马晞撺掇道:“陛下,庾大人看来害的是心病,连陛下都不愿相见,说明心里肯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啊!”
康帝没有理会,忽然问道:“朕沉睡这几日,舅舅可曾来探望过朕?”
褚皇后支吾了一下,回道:“来过一回,不过是派下人来的。”
“那就说明他有事要见朕,既然他不愿来,那朕就亲往他府中一趟。皇后,安排銮驾。”
司马晞急忙阻止道:“陛下不可呀,万一他包藏祸心,有不轨之举,此去不正好中了他的奸计?”
“胡说!舅舅怎会对朕有不轨之举?”
“陛下,别忘了,庾冰目前弑君罪名还未澄清,臣宁死不能眼睁睁看陛下犯险!”
康帝刚想发怒,褚蒜子劝慰道:“武陵王也是一片忠心,姑且不论其所说是否属实,然涉及陛下安危,还是谨慎为上。再者天色将晚,明日再宣旨一道,派得力之人携太医前往,料想舅舅会进宫的。”
康帝无可奈何,有他们二人阻止,自己甭想出宫,只好作罢。
但还是有一点引起了他的警觉,他发现宫内有些不大对头,环境似乎也变得陌生,只是一时还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
“陛下醒醒,怎么,又乏了?”
康帝迷迷糊糊想着刚才的事情,被皇后唤醒。
“何大人和武陵王还在外面候陛下旨意,再不下诏斥责,荆州大军就要到芜湖了。”
康帝犯难,他不想下诏,他要静等着事态的发展。
“陛下不下诏,那就是支持庾家,也就是认为臣妾乃十恶不赦的君侧之人。既然这样,那臣妾就只有以死明志,洗脱冤屈了。他们逼死了臣妾,立了会稽王,我们的聃儿将来也不得善终,臣妾这就和聃儿一道,饮鸩酒一了百了。”
“好好好,皇后息怒,朕这就下诏。”
“就知道陛下不会对我们母子见死不救的!”
褚蒜子破涕为笑道:“臣妾也知道陛下对舅舅家的感情,那也不能不问是非,不分皂白。臣妾知道陛下的难处,所以告知了武陵王,只是下诏斥责,并未传旨勤王。这样的话,事情还能有挽回的余地。”
“北伐丧师失地,万州谎报军功!”
康帝接过褚蒜子递来的两条斥责理由,问道:“皇后,前一条人尽皆知,这万州之事,朕从未听闻,你从何处得知?”
褚蒜子便把当初两个弟弟到荆州劳师时发现的情况详述了一遍,康帝起了疑心。
他别有深意,言道:“朕当刮目相看了,一直以为皇后深居后宫,不问国政,没想到对这些军事机密如此上心,可谓用心良苦啊!”
褚蒜子被戳中心底事,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羞愤难当,很想发作,可现在还不是时候,再忍忍吧。
“瞧陛下说的,臣妾也是无意中发现的。”
她心里却在诅咒康帝,你这个了然无趣的死活人,把大好年华的美人熬成了活死人,这笔账慢慢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