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寒冷的冬日两只想要抱团取暖的刺猬,距离太近,扎着对方,太远,就无法取暖。君臣之间,其理一也。
寻常而言,帝王须懂得驭下之术,聪明的君主则更应驾轻就熟,懂得如何平衡朝臣之间的势力,让他们相互牵制,相互攀比。
既在皇帝面前献计献策,卖力争宠,而又不至于一方独大,对皇权形成威胁,从而专权擅政,影响国事。
康帝扪心自问,自己显然不是这样智慧的君王,不懂得平衡之道,中庸之术。但他心如明镜,知道不能再任由局势继续下去。
他已经厌倦了双方的争斗!
从当初的庾、褚、司马兄弟三方压制桓家一方,桓温退出朝堂后,三方又分裂内讧,愈演愈烈,愈斗愈乱,自己已经把控不了。
眼看着国力一日日凋敝,政事一天天衰颓,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朝将不朝。
还有三天,这样的乱局将彻底改变。
或许会有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或许会有人失去权力,黯然退出舞台。或许会平安隐退,或许会流血丧命。
但长痛不如短痛,这一日早些到来,大晋也好早些培固元气恢复生机。
这一切,该结束了!
只是他未曾料知,连同这乱局结束的,还有他自己!
而且,令他遗憾的是,结局并非是自己期盼的那样……
“好了,好了,朕刚刚睁开眼,你等不奏国事,不问病情,就忙着要治庾家的罪,庾希招认了么?”
康帝有些气恼更有些落寞,自己醒来第一件事,就听到满耳朵的聒噪。
褚蒜子和司马晞将庾希如何盯梢桓府掌握消息,如何伏击桓冲等人,还有如何被抓拒不招供的经过,添油加醋,和盘托出。
褚蒜子粉面滚泪,梨花带雨,嘤嘤抽泣抱怨。
“陛下,铁证如山,武陵王可以作证。陛下向来公正,不偏不颇,难道是怀疑臣妾胡言乱语?天可怜见,臣妾所为,都是为了陛下,为了祖宗的江山。”
康帝不忍见此,当然,内心深处也有对她的愧疚,便婉转道:“非是朕怀疑皇后,皇叔和庾家已成水火,你要下旨朕便下旨,岂不让他人怀疑皇后偏袒武陵王,这对皇后声誉也不利。”
“谢陛下关爱,陛下所言极是,臣妾想来也是如此。莫如午后密召尚书令何充大人前来,听听他怎么说?”
此言正合康帝之意,何充为人,举朝皆知,不徇私情,不贪私利。他一来,口中所说的才是实情,而且省得司马晞在这纠缠不休。
结果没等到午后,何充就不招自来,而且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陛下,大事不好!”
未等传诏,何充不请自来,步履匆匆,一改往日的持重沉稳,慌慌张张地奏道。
“方才尚书台接报,荆州大军悍然东下,前锋已经抵近江州,气势汹汹,还请陛下速速定夺!”
“什么?”
一旁的褚蒜子本来站在御榻前,撒娇卖宠,闻言,双腿一软,险些跌倒,无力地靠在身后的单人藤椅上。神情紧张,慌乱不安。
出奇的是,康帝却异常镇静,不知是得道了,还是另有原因,慢条斯理的问道:“朕并未有过旨意,他们所为何来?”
“说是清君侧、诛奸佞!”
“胡闹!朕侧有谁?谁为奸佞?”
何充望着康帝身旁一左一右的皇后和武陵王,欲说还休,不知如何开口,只好轻轻咳嗽了一声。
“何爱卿,你何时也学得这般扭扭捏捏,但说无妨!”
何充道:“遵旨!他们说,奸佞就是武陵王,君侧乃皇后娘娘!”
褚蒜子如遭雷击,花容失色,身子一晃,发鬓上的金钗仓啷啷一声滑落了下来。
事发突然,她毫无准备,暗恨为何不见殷浩传信?
“血口喷人!陛下,臣妾深居后宫,安分守己,没有陛下旨意,从不置喙国政,求陛下为臣妾做主!”
“荒唐,这与皇后何干?”
康帝竭力想坐起来,苦于体力不逮,随即摆摆手,示意褚蒜子莫慌,然后继续问道:“他们的理由呢?”
何充回道:“据悉,理由有二。其一,说皇后勾结武陵王诬陷庾家弑君。其二,庾希秋日游猎,在琅琊郡失踪,几日不见下落,怀疑遭人绑架,要朝廷搜拿歹人,解救庾希。”
康帝瞟向司马晞,冷冷道:“皇叔不是说庾希之事无人知晓吗?怎么消息这么快就传到千里之外的荆州?而且还把皇后也牵涉其中?”
司马晞支支吾吾道:“臣,臣不知,或许军中有了他的眼线,或许是宫内有……”
“宫内只有朕和皇后知道,难道你怀疑朕和皇后也是他的眼线吗?”康帝斥道。
“臣不敢,臣言语不周,还请陛下恕罪!”
“皇叔,你办事毛糙,冒冒失失,今后再不可这般轻慢浅薄。”
司马晞一头冷汗,慌忙跪下,连连讨饶:“臣知罪!臣知罪!”
“陛下息怒,依臣妾看,这正是他们心虚所致,他们何尝不知庾希到琅琊郡的目的,得知被缉捕后不敢明着要人,所以才以失踪为由诬陷有人袭击,这分明是贼喊捉贼,请陛下明鉴!”
褚蒜子果然工于心计,精于权谋,从荆州发兵的理由已经窥出,这些都是庾冰在幕后操纵,想在兵锋之下迫使她就范。
自己坚决要抗争到底,哪怕鱼死网破。
如果此时慑于荆州兵锋,败下阵来,那么庾冰得志之后,自己迟早也要沦为阶下之囚,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何充奏道:“陛下,眼下没有工夫再提那些蝇营狗苟之事。当今之计是要尽快阻止荆州大军,不能让他们继续东进,以免引起朝野恐慌,再酿从前旧祸。”
武陵王记吃不记打,忘了刚刚被康帝申饬过,振振有词:
“真是恶人先告状,分明就是庾冰做贼心虚,知道罪行迟早败露,大势将去,才以兵锋相逼。这样做,却验证了他的狼子野心!”
褚蒜子又哭道:“陛下,非是臣妾偏袒,武陵王所言不虚,此乃反叛之举,大逆之罪,若任由他得逞,臣妾贱命毫不足惜。谁知他们得逞之后会不会还有别的图谋,何大人说的对,王敦之祸不能再上演。”
康帝没有吭声,沉吟了一会,大军东进,超出了自己的预料。舅舅怎会如此冒失,立储之议他并未落于下风。
难道是被别的什么事情逼到了墙角,无计可施之下,才付诸兵力?
上兵伐谋,难道他不知道,武力是解决问题的最无能无愚蠢的做法?
以智取胜,以谋伏敌,哪怕敌方饮鸩自尽,上吊自缢,只会怪自己技不如人,这才是高人所为;
可一旦抽出了刀,拔出了剑,动用了军士,则事情可能就会转化为谋反和叛乱,性质大不相同。
那是武夫所为,愚者所为!
褚蒜子以为说服了康帝,继续趁热打铁,悲泣道:
“他们无中生有,连臣妾都敢指责,更何况他人。臣妾贱命,本无所谓,但陛下江山社稷要紧。若不将其罪行昭告天下,那天下之人何以看待陛下?后世之人何以评判陛下?臣妾死不瞑目!”
褚蒜子话未说完,痛不欲生,顺势一跪,伏在御榻上。
康帝轻轻拍着她的酥肩,摩挲着光鉴照人的云鬓,安慰道:“皇后莫要悲切,别伤了身子,事不至于此,有朕在。”
康帝不忍皇后悲戚,二人成婚后,是自己冷落了她。当然,不是因为有了娇宠新欢,而是修仙祈道之人,对房帷之事向来冷淡。
褚蒜子正是青春之岁,激情之年,他觉得亏欠。
朝政宫事,自己无暇顾及,很多事情都是蒜子打理,儿子司马聃都是她一个人照料。
至于偶有风言风语,说皇后心机深沉,颇有城府,这一点,康帝不但不恼,反而青睐有加,若非如此,自己也不能顺利登上九五之尊。
自己能有今天,说实话,这些都离不开她的帮衬。
前阵子,庾冰曾密告她行为不大检点,随后自己一直在暗中留意,似乎并未发现什么证据,怀疑是庾冰故意败坏她,一个女人殊为不易。
而这些并不是康帝亏欠她的所在,真正的原因是他和庾冰暗中定下了一个计划,而那个计划对褚蒜子非常不利。
“如今之势,武陵王以为该当如何?”
司马晞慨然作色,高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臣以为,应即刻包围庾府,将其一门全部拿下。同时,臣调集中军还有卫将军褚大人麾下,关闭四城,下旨勤王。”
“万万不可!”
何充不等皇帝问话,上前说道:“武陵王似乎忘了王敦和苏峻的前车之鉴,若真是如此,两军对峙,内乱又起,大赵和成汉虎视眈眈,正好给他们可乘之机。恐怕鲜卑人也会蠢蠢欲动,倒戈相向。”
接着,他又带有嘲讽的说道:“到那时候,丧师失地是其次,国破家亡也未可知。陛下,这种亲者痛仇者快之举,实在是鼠目寸光,不智之举。”
司马晞被呛得羞恼万分,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又不敢发作,因为他确实未经思考,一时激愤,还带有慌张。
现在再想一想,的确是思虑不周,目光短浅,没有考虑到敌国的因素。
“还是何爱卿深谋远虑,处置得体。”
康帝明显对司马晞的提议不满,白了他一眼,长吁短叹。
“见世乱而盼忠臣,闻鼙鼓而思良将,朕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何充接话道:“如果臣所料不错,陛下应该说的是桓温!”
“正是他!”
康帝在紧要关头想到了沉沦许久的桓温,这也是成皇帝驾崩前叮嘱过的。
武陵王却道:“陛下,桓温他腿疾未愈,颓废沉沦,寸功未立,何以思之?”
何充愤然道:“寸功未立?有谁给过他机会!这两年,你们除了打压他,排挤他,有过一丝善举吗?给过他一次机会吗?罢免其御史之职,褫夺其辅国将军,将其麾下忠肝义胆的旧部驱逐殆尽。这还不算,竟至丧心病狂,恨不得让其横尸街肆,暴尸沟渠!”
“你?”
司马晞瞪着何充,说不出话。
“陛下今日能称其为良将,臣甚为感激,甚为欣慰。桓温纵然朝不保夕,生死难料,但他从未放弃过对大晋的忠贞,对朝廷的赤诚。他殚精竭虑,一心为公。”
司马晞不屑道:“何大人太高看他了吧?”
“哦,是吗?不是他派人去句曲山查访,你能抓住庾希吗?桓冲差点堕崖摔死,你不仅见死不救,还窃其果实,这难道是你一个位高爵尊的王爷所为!”
“你!你说什么?”
司马晞被揭穿短处,觉得自己好像赤身裸体,顿时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羞愧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