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万此次立下功劳,心气很高,况且,他很清楚,殷浩是其外甥女褚蒜子非常倚重之人,当然要帮着殷浩反对死对头桓温。
而且,此地不是益州,而是建康城。
“桓大人看似关切战事,实际上却是行阻挠之实,莫非是怀有私心,怕复兴之功被我等占据,抢了你的风头不成?”
谢万吹毛求疵,言辞之中颇为挑衅。
此时在桓温眼中,谢万哪里还是名士,活脱脱一跳梁小丑!
桓温不屑道:“桓某要是怀有私心,当初在益州时,只要稍稍慢上一个半时辰,谢中郎将恐怕已经被蜀人剁为肉泥,哪里还有机会在这嚼舌!”
“你!”
谢万被人揭出掩盖许久的丑事,脸色惨白,犹自不服,强辩道:“你何以知道燕赵的恩德会化为仇怨,仇怨会化为恩德?难道除了利益就没有气节了吗?”
“气节?在亡国绝种面前谈气节,真是滑稽!”
桓温讥讽了谢万一句,才说起自己的想法。
“伐燕之前,晋燕乃宗主和藩国,共同对抗赵人,这是恩德吧?而现在呢,除了仇怨,晋燕之间还能有别的吗?同样,鲜卑人绝对会因亡国绝种而和赵人化解仇怨,不惜丧权割地和赵人媾和,共同对付我大晋!”
见舅舅落败,褚华急不可耐,走到桓温面前,大声驳斥。
“空穴来风,桓大人言之凿凿,依据何在?今日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看就是谤议朝政,诋毁太后和陛下的伐燕之策,其心可诛!”
穆帝忍不住斥道:“褚将军休得放肆,今日朝议,是朕和母后虚心纳谏,兼听则明。你这般刁难,让别人如何建言献策,还不退下!”
褚华不情愿的退后几步,但那凶狠的眼神足以让人胆寒。
桓温强压心头怒火,不卑不亢道:“褚将军咄咄逼人,好大的威风!桓某久居北地,对北人的了解也略知一二,虽无燕赵必然媾和的证据,但兵者危事,不得不防!太后,陛下,臣肺腑之言,言尽于此!”
说完,一拱手,不再发声。
桓温不敢道出其中的真相,这是慕容婉儿给自己的私信。
如果说出来其中的证据,那么,自己交通仇敌鲜卑人的罪名不仅无法澄清,更会刺激他们伐燕的决心。
这时,一直闭目养神的司马昱开口了。
司马昱终于被剥夺了丹阳尹的实权,给了褚建,心里别提有多恼恨褚太后,但他最大的长处就是忍气吞声,韬光养晦。
“太后,陛下,桓殷两位大将军皆谙熟北地,又具备将帅之才。臣以为,桓大将军所言当慎重以待,仔细思量,但战守之策,还是待殷大将军到阵前灵活处置为宜。”
褚蒜子一直在盯着桓温,想知道他的弦外到底还隐藏着什么音律,但桓温戛然而止,让她非常懊恼。
司马昱的圆滑之语,倒也对得上自己的心思,便道:“会稽王之言颇为得体,哀家以为,就这么定下了。陛下以为如何?”
穆帝还算满意,微露笑容道:“既然母后已有定论,众位爱卿也各尽傥言,此事就议到这吧。对了,朕还要告知一个好消息,广陵王不日之后将回封地,诸位爱卿散朝后,可以和广陵王道个别。”
出了式乾殿,殷浩在谢褚的簇拥下,从身后狠狠瞪着何充,咒骂他暮气沉沉,不识时务。
“殷兄,请留步!”
桓温心念旧情,以兄弟相称,想和殷浩再谈谈。而殷浩虽然脸上还带着笑意,但口中却不自觉变了称呼,而且没有要继续交谈的意思。
“桓大将军高见,在下定当虚心吸纳,自此以后,你我一西一北,砥砺共进,为国建功。疆场见,告辞!”
“好,疆场见!”
桓温伸手要挽留,但殷浩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心里不是滋味。
二人礼节性的作揖告别,不言而喻,这对昔日的兄弟自此走上了两条轨迹。一个是穆帝倚赖的重臣,一个是太后手中的利器,各奔前途,为自己而战,为身后之人而战。
而等待他们的将是截然不同的结局!
“姑父,跟朕来!”
穆帝待众人散尽之后,领着桓温,竟然直奔芷宫。
桓温心怀忐忑,上一次来芷宫已经好几年了,当时是陪南康一起来的。此后不久,褚蒜子就借口外臣不得交通后宫为由,关上了宫门,将自己和芷岸阻隔在厚厚的宫墙之外。
这次,若不是穆帝下旨朝臣当向广陵王辞行的由头,自己是绝不会再有机会进宫的。
和芷岸很久没有见面了,其间的寥寥两次还是在大殿上,应付那些繁文缛节的礼仪,至多是眼神隔空交流,安慰鼓劲。
他真的有些紧张,不知她过得怎样,是不是又消瘦了?脸上的愁容是否淡了一些?
“恭迎陛下!”
司马丕欲行参拜之礼,穆帝忙道:“免礼免礼,这又不是朝堂,就不必拘这个礼数了,快见过姑父!”
桓温上下打量着司马丕,有日子不见,一下子出落成了大人,模样轮廓依稀有当年成皇帝的影子,神采奕奕。
司马丕拉着桓温说长说短,然后引着桓温向庭院走去。
中庭的御沟还结着薄薄的一层冰,冰下的江水无声的流淌,御沟畔的木兰树,枝干遒劲,枝条上排筝似的缀着繁密的花蕾,一些性子急的花蕾忙着争春,已经初吐花蕊,凌寒初放。
一个女子正倚着枝干,时而仰望花瓣,时而俯视沟水,默默想着心事,全然不知身后的来客。
“娘,看看谁来了?”
芷岸缓缓转身,回头一看,愣怔在原地,没想到是他!
司马丕叫了一声,然后识趣的迅速溜了出去,庭院中只剩下二人。
二人脉脉相望,瞬间空气凝固了,时间停滞了,万千心事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竟凝噎无语。任凭冷风垂着,寒意肆虐,幽幽冷风中都能感受到花蕾绽开的声音。
此时无声胜似有声,阔别许久,言语已经无法畅叙他们离别以来的心事。他们就这样默默的注视着彼此,风声传递着心底相互的问候。
过了许久,桓温打破了宁静,煞风景的寒暄了一句:“成皇后还是清瘦了!”
“心事太多,终日彷徨,焉能不瘦?”
芷岸幽幽的回道,然后慢慢走了过来,仔细端详着,伸出玉手轻轻触摸着桓温的发丝,怜惜道:“苦了你,都有白发了!”
凑巧的是,这一动作被司马丕看在眼里。兄弟俩在室内聊了一会,不见二人出来,他才过来看看,生怕耽搁了穆帝的时间。
芷岸慌忙缩回手,而桓温则头一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担心让司马丕看出什么端倪。
进入室内,穆帝斜卧在暖炉旁的榻上,打着盹。芷岸关爱地摊开锦褥,给穆帝盖上。
穆帝或许知道宫内有太后的眼线,所以进来时就将所有的下人撵了出去。
这时,在案几上,发现有一卷黄轴,司马丕打开一看,摇头晃脑的念了起来:
万载之事,理在二端。天下大器,一安难倾,一倾难正。故虑经后世者,必精目下之政,政安遗业,使数世赖之。若乃兼建诸侯而树籓屏,深根固蒂,则祚延无穷,可以比迹三代。
遵皇室祖制,今特旨广陵王司马丕前往封国……
“此次丕儿出封,还望大将军多多提点指教,丕儿虽已到了出镇之年,毕竟一直呆在深宫,对封地诸事陌生,毫无经验,可别办了什么错事,给人抓住把柄。”
说起这个话题,芷岸难掩兴奋。
桓温看着司马丕,充满期盼,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作为姑父,确实要耳提面命一番。
“诸王出封,朝廷皆有定制,广陵王行事务必循规蹈矩,不可僭越逾制,给他人落下口实。其次,要忍辱负重,年轻人血气方刚,不可受人挑衅怂恿而意气用事。”
“丕儿,姑父的教诲都知道了吗?”
“知道了。”司马丕唯唯诺诺。
桓温继续劝道:“言而总之,甫入藩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能否有政绩有功劳倒是其次,关键是要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别让你娘担心。纵有雄心抱负,也待陛下亲政之后再施行不迟。”
“多谢姑父,丕儿记下了!”
桓温觉得仍有阙漏之处,突然想起还有一条要提醒:
“对了,广陵封地在扬州辖内,平素公私事宜难免会和刺史殷浩交往,广陵王要谨记,不卑不亢,不远不近,对他既要尊崇又要有所警惕。”
芷岸担忧道:“你是担心殷浩对丕儿不利?”
桓温顿了顿,说道:“这倒没有,殷浩行事还是有些气节的,尤其对皇室他还不敢怠慢。可是今日我发现,他得志之后,行事恐怕会偏激一些,处事或许会出格一些。关键是,他是太后的人,我担心他为虎作伥,为太后所胁迫。”
芷岸脸有忧色,桓温马上又补充了一句。
“咳,或许是我多虑了,广陵王也不必太在意,太后还不至于此,否则也不会同意你出封。”
宽慰之后,芷岸才稍稍放心,言道:“这次太后似乎发了善心,除了允许丕儿出镇,还将司马奕留在身旁亲自照料,这样的话,周贵妃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
对此,桓温也有耳闻,朝野之中一直有一些说法,说褚蒜子身为太后,对先帝的子嗣非常冷淡,疏于照顾。
这样一来,则可以平息朝野议论,赢得善名。
可是,在桓温看来,褚蒜子绝对不会有仁慈之心,要么是惺惺作态,要么是别有用心。
有一点,桓温至今还琢磨不透。
当初成皇帝在时,自己曾建议司马岳出镇吴地,但褚蒜子坚决不肯,而且成皇帝也称无此祖制,为何现在却同意司马丕出镇?
难道真和自己交待袁宏说的那句话有关?
那是在南康负气离开荆州后,他让袁宏在南康面前有意提点,说自己在荆州得到的消息很多是从司马丕口中获悉的。
当时的初衷也是想从侧面逼迫褚蒜子能按时打发司马丕出镇,免得宫内的消息传到荆州。
褚蒜子如果想切断二人之间的来往,这样做,最合适。结果,真的来得这么快!或许,褚蒜子还有别的考虑?
还有一点,桓温也心生疑窦。
王子出镇,照理母亲应该随行,褚蒜子为何要拒绝芷岸随行,非要坚持等广陵王安定妥当之后再议?
桓温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又拿捏不定,内心祈祷着不要有什么不测发生。他在安慰自己,没事没事,是自己神经太敏感太多疑了。
正想着,穆帝醒了。